击鞠比赛的彩头是两副成对棍杖和鞠球, 高凌送了陈绛一副。是光明正大的递到谈栩然手里,然后才转交给陈绛的。
他与谈栩然相处的机会不算多, 但敏锐的察觉到了她对于欺瞒的厌恶, 绝不会自作聪明,触动逆鳞。
元宵过后,陈舍微闲暇的日子到头了, 春风渐渐变得醺暖,蹴鞠场上热闹未消, 只是高凌忙于学业和买卖, 不似其他友人那般悠哉了。
二房那桩事情尘埃落定, 钱舅母被遣回去了,请庶房也就是陈舍刞的夫人照顾几个姑娘起居,至于一些交际上的事情, 想着齐氏自家孩子也多,就托给了曲竹韵。
于是由曲竹韵带着, 梅兰荷三姐妹时常与陈绛来往, 在院子里玩捶丸也有伴了。
玉兰树慷慨的从墙头举出满冠洁白丰硕的花, 在晴朗湛蓝的春日下,没有比这还皎洁柔白的花朵了。
风撩动阔叶, 将猎猎声响带进一处不算多大, 但足够几个姑娘玩捶丸的偏院里。
她们或活泼俏丽,或文雅苍白,或沉默瘦削, 但在阳光下,她们的面孔无一不在熠熠生辉, 仿佛被存在宝阁里的花樽, 终于见到了天日。
陈梅败下场来, 走进屋里惬意捏起一个樱桃含进嘴里,俯身同曲竹韵说话。
“大夫说,菊妹妹下月许就能试着坐起来了,若是她能坐得住了,叔婆,可不可以替她打一张轮椅?”
方才几个动作,不知坏了多少规矩,走步急,抬手快,嚼着果子还说话。
可无人训诫她,陈梅觉得这个地方,简直像是桃花源。
“自然可以。”曲竹韵对轮椅可谓熟悉,就道:“我娘家还有图纸,先叫匠人做起来吧。”
这几个姐妹都是同年甚至隔年出生的,梅、荷是嫡出,早年间已经定亲,明、后年就要过门,余下庶女的婚事指不定要曲竹韵来操持。
她有些困扰的拔下簪子搔了搔头,这可真是吃力不讨好的活。
“听说陈昭念恢复的还没有陈菊好,怕是要瘫了。”曲竹韵倚到谈栩然身侧,问:“上回老三不认账,可有下文了?”
“没有,”谈栩然道:“不过我听夫君说,同知大人得知此事,狠狠敲打了陈舍秋一番,想来他回到家中,也要宣泄怒气。”
高凌其中一位队友就是泉州府同知的儿子,虽说陈舍秋如今丁忧在家,可顶头上司就是顶头上司,余威不可小觑。
虽没有实证,可陈舍微的烟卷生意有泉州卫做靠山,早就不是怀揣重金过闹市的稚子了。
‘高凌此劫,只能是陈舍稔一时气恼上头,妄图报复泄愤。’谈栩然想着,心念一动,微微蹙起了眉头,‘也不一定。’
泉州的春日脾性古怪,并不柔和温驯,时寒时暖,阴晴不定。
晚些时候陈舍微归家,是被寒风撵进家门的,见他交着手哆哆嗦嗦的跑进来,谈栩然道:“不是让人给你送衣裳了吗?”
“午后去薯种田里了,我绕北边回来的,估计是错过去了。”
陈舍微展开怀,谈栩然就见他手里还攥着一把浓翠,一根根纤长覆着细绒,顶端又蜷着,好似猫儿爪。
“看,薯种田边上好些嫩蕨菜。”他笑道:“放些蒜末番椒,同年前腊好的五花肉片一炒,绝好味。”
越是肥力足的土壤长出来的蕨菜越是嫩壮而好味,薯种地里狂撒过一阵肥,约莫是边上沾到了,所以长出来这些好蕨菜,掐的时候几乎能感到汁水溅出来的脆嫩。
‘这实在是我自己种下的福报啊。’
他有些自得其乐的想着,用长筷夹起沸水里焯过的蕨菜,一摞摞投到冷水中,细细搓掉残余的绒毛。
见谈栩然要缚上襻膊来帮他,陈舍微忙揩了揩手,走过来替她弄。
“烟卷铺子如今上了正轨,也不需得王吉和你似从前那般耗费心力,若是阿凌不在了,他的事儿会由谁接手?”
谈栩然忽然开口问,就见陈舍微从她身背后歪了个脑袋过来,一脸懵。
“自从阿凌去书院后,他手上原本的杂项都交给了小林管事。不过王吉成婚那段时日,把他手上那些漳州的客商往来都交给阿凌了。”
陈舍微走到灶台边,手按在那盆烫好的蕨菜上想了好一会,才缓缓拿了一根,将其对半撕开,思忖着说。
“漳州的货量大,还兼顾了广东的买卖,王吉又往那去考量货栈的事情了,还有在延平府开一处分铺,以方便连通江西和浙江的买卖。”
陈舍微撕掉一根蕨菜又拿起一根,随着脑中思绪飞快流转,他手上的动作也愈发的利落,仿佛有什么令他不舒服的情绪需要宣泄。
“所以王吉一时半不会管同漳州客商的买卖,起码细节的东西没精力管了。若是阿凌不在,这事儿应该由我接手,可我有公务还有自家的田产要打理,多半会倚重阿凌手下一个姓尤的小管事,这尤管事是阿普叔引荐的,所以,更可能直接全盘交给他。”
谈栩然不言不语的安静听他分析完才道:“那么,查一查这个尤管事吧。”
手掌上的刀伤对高凌来说根本不在意,买卖上的事情该怎样还是怎样,没有变动。
谈栩然的这个猜测令陈舍微心里沉甸甸的,下刀飞快的切了几片腊肉。
这腊肉是五花腩晾成的,薄薄一片,望过去肥瘦相间成三线,瘦如红瑙,肥若脂玉,在煸过蒜末、番椒的油锅里滋滋响动,又有了透明的质感。
陈舍微将处理好的蕨菜倒入油锅中翻炒,只消一会功夫,令蕨菜和腊肉的滋味彼此浸润,这道春菜就好出锅了。
吴缸已经去田头忙活了些时日,今儿才来泉州小住一两日,给陈舍微带来了一大把的尖细野笋。
别的笋都还有笋衣要剥掉,这种小野笋简直嫩得像是嚼吃竹沥。
野笋细剁成末,下刀都无感,像在切豆腐,入油锅小火烹出一股清新的春日香气来,再搅蛋液倒下去就成了。
陈舍微一边招呼小荠盛饭,一边道:“老三送来的野笋还有好些,你叫阿小都给做了,配腊肉煸得干一些,或者同豆豉一块炒。阿凌今年进了乙等,学业繁重有时候就歇在学舍里了,记得叫人给他送去,春日里短吃的,菜市里若没有好鱼获,叫人去弄些鲜灵的小杂鱼也是一样。”
小荠一一应下,一家三口坐定吃饭。
虽说陈舍微平日里对高凌也很是关怀,但听他方才那碎碎念的一大串,心中应该是有些愧疚了。
若真是要杀高凌的人同铺子里有牵扯,岂不是叫几个钱给害了!?
想到这,真叫人忍不住的打寒颤。
谈栩然端了一碗黄芪枸杞老鸽汤递给陈舍微,微微发苦的药香熏蒸在他面上。
“这几日瞧你骤然忙起来,只怕身子吃不消,喝一些。”
陈舍微乖巧的一饮而尽,觉得身上暖了几分,胃口也回来了一些,夹起一筷子蕨菜炒腊肉送入口中。
蕨菜温柔清冽的苦被腊肉的荤香完美包裹,嫩脆香爽,春天都要溢出唇角了。
陈舍微咽下一口饭,心中郁堵稍稍化解了一些,他道:“铺子里我去查,让黎岱帮着也查一查。”
要查尤管事,其实阿普叔也跑不了,毕竟是他引荐的,但陈舍微对阿普叔的怀疑不大。
他这个年岁的人了,虽也是精神矍铄,但就像一只飞累的鸟,年轻时天南海北的走过,现在偶尔能飞上一圈,更喜欢乖乖待在有食有水的地方,翘着腿安然度日。
第126节
见陈舍微来翻查漳州客商的账册,阿普叔料理了前头一桩买卖,捧着一个谈栩然从月港瓷窑专门给他带回来的茶壶慢悠悠的走过来。
他坐定,含着茶壶嘴啜了一口,满意的发出一声喟叹,问:“爷,你怎么想起看这个来了?”
“阿凌近来课业有变,恐他分心,所以我来接手。”陈舍微故作随意的道。
阿普叔了然的点点头,道:“这都简单,就是装货送货麻烦些,要人看着点。漳州大头就是是左老板,占了五成,还有祈老板和裘老板占了快三成,他们都是往北边销的,余下还有三两个零散的,碍着面子情给的。”
说起来还不是因为接手了陈舍嗔的单子,他又撂挑子不干,人家才找到陈舍微这来了。
陈舍嗔这脑子,而今又跑到月港去折腾,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
想到这,陈舍微不由自主的摇摇头。
阿普叔见状,以为他不满漳州的货量,轻咳一声压低了嗓音,道:“大老板,漳州其实想多做些货量,那简直是易如反掌,有的是人要送银子给咱。只是咱们毕竟背靠泉州卫,他们奉行海禁之令啊。如左老板那般有朝廷背景,又在官府背书过的大客商,才有资格将烟卷往日本销去。若是贸贸然与背景不清楚的客商合作,碰见海盗倭寇了也不稀奇,可要叫人捏住辫子小题大做的去泉州卫、府衙告上一状子。”
阿普叔一边说一边还啧啧摇头,“咱们何必费这个麻烦,少赚一些,转手一道叫他们卖去,咱们自己干净就行。”
阿普叔突然打开的话匣子叫陈舍微愣了愣,又猛然的想到了关窍处,道:“那可有人来试探过?”
阿普叔笑道:“怎么没有?不瞒您,我从前有些跑船的相熟,也悄摸来找过我。你放心,我都推了。”
陈舍微‘啪’的一声合上账本,也笑了一笑,这是笑意浮于表面,更像是一种愤怒的表达。
“那么尤管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