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起, 高凌去铺子里,陈昭远回泉州, 一匹快马, 一辆马车同路出去,又在大道岔路口告别。

内院灶上又送出来两罐红纸封口的银杏果,郭果儿正吩咐事儿呢, 见状道:“给怀远大师的?我亲自送去。”

承天寺的怀远大师在泉州德高望重,颇有声望, 但出家人四大皆空, 视钱财如粪土, 远离俗世叨扰,若无前缘,很难相交。

陈舍微白白拿了承天寺的银杏果也不好意思, 做好了分一些请师父们品尝,也是邻里交际惯常的事, 得了怀远大师青眼纯属意外。

郭果儿送去银杏果的时候, 正碰上泉州书院的院长来承天寺找怀远大师下棋, 他手里还掂着一两香橼茶,听说郭果儿是陈舍微的管家, 笑道:“这可巧了, 今日茶水茶果,都是他供的了。”

若是别人家的管事,此刻就该凑上去寒暄连连了, 可郭果儿随了陈舍微多时,做派也像, 恭敬讨好也是点到即止, 很快告辞, 不打搅他们二位清谈下棋。

老院长好奇的戳戳怀远大师搂在怀里的两个陶罐子,道:“是什么好吃的?”

“有趣孩子做的有趣果儿。”怀远大师捻着白须笑道。

两位长者一道转身,踏进黄叶红门中。

今年除了陈砚墨不回来之外,二房的陈砚儒和嫡子陈舍度也不回来,既然人不齐全,在老宅祭祖也不似那年般隆重,由陈舍秋主理,陈舍微那日刚好接了杜指挥使的帖子,没去成。

末了,陈舍秋又在大房置了一席,请各位兄弟赏光。

这一席去的女眷不多,谈栩然也就没有同去。

陈舍微夹在陈舍秋和陈舍刞中间,他俩一个热络多话,一个冷淡寡言,让他左耳忙,右耳闲。

用过膳后移步花厅吃茶,还是这般座次,只是陈舍刞搁下茶盏,忽然看向陈舍微。

是有话要说。

陈舍微见他神色,直觉不是什么好事,将掌心的胡榛子倒回攒盒里,等着陈舍刞开口。

“爹来了封信。”陈舍刞这人说话鲜有铺垫,径直道:“对谈氏抛头露面的行径很是不满。”

他说话声不高,可也没有刻意压低,花厅里一下静了下来,众人皆望向这边。

“二伯远在湖广,怎么知道这些?”陈舍微蹙眉问。

陈舍刞摇了摇头,但又看向陈舍微,眼神似乎在说,‘你应该明白。’

陈舍微嗤笑一声,道:“难怪七叔不回来,竟是为了能更好更专心的叨扰二伯。”

陈舍嗔看他早就不顺眼,道:“这说的叫什么话?七叔是长辈,看不过眼还不能管管了?你是欺他年岁轻,怎么?而今连二伯都发话了,你还不去管管你那婆娘?你还要纵容她到什么地步?!”

陈舍嗔一连好几个发问,陈舍微一边听一边点头,似乎还挺赞同。

“五哥还知道让我去管自家夫人,说明还晓得这是我的家事,挺不错的。”

陈舍稔‘嘁’一声,看向陈舍秋,道:“哥,你听听这小子说的,他自己是一家,同咱们没干系!你还成天扯着他来做什么!真是热脸贴冷腚!”

陈舍秋做出一副息事宁人的态度来,语重心长的道:“六弟,这事儿你真要听劝,谈氏做派委实过了些。原本养虫、印虫谱已开先例,我想着都是在家中折腾,倒也罢了。可又在大张旗鼓的同王牙合伙做生意,弄得虫市上人尽皆知,你说她只在后门出入,遮面慎行,我也按下不说。”

他连连摆手,一副容忍多时的样子,又长叹一口气,深深皱眉道:“可你们上回同去月港,更是不妥,听说谈氏还着男装与人谈买卖。”

陈舍秋手背连打手心几下,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道:“你自己说说,这叫什么事?也幸好是在月港,被七叔制止了,若是在咱们这传出去,你说说,咱们陈家女眷的声名还要不要!?”

陈舍微在心里将陈砚墨骂个千百遍,压着四下议论纷纷,道:“只是因为裙衫不便。”

“这只是裙衫的事儿吗?”

陈舍秋看出他想避重就轻,正要逼他表态,就听陈舍稔嗑着瓜子笑道:“还是六弟媳花样多,倒学足了青……

陈舍秋赶忙呵道:“你闭嘴!只会拱火就出去。”

陈舍微被陈舍秋抢了先,却没有轻描淡写的放过陈舍稔,拍案道:“你的舌头怕是舔肛舔多了吧?臭气熏天!”

不骂则已,一骂毒辣至极。

陈舍刞嘴角无声扬起,陈舍嗔更是没忍住笑出声来,被陈舍秋、陈舍稔一瞪,又刹不住笑,只得捂着嘴别过脸去。

“你这混账!”陈舍稔甩脱外袍就要冲过来揍陈舍微,陈舍嗔假意拉扯,根本没用劲。

陈舍微见他迎面攻来,把手边的攒盒给挥过去了,正中面门,糕饼果饵四溅开来,满地落花。

“住手住手!快住手!”陈舍秋气得把手掌都要拍裂了,一场闹剧!

陈舍稔被两个小厮扯了下去,陈舍微也坐不住了,起身要走,就听陈舍秋的声音在他背后幽幽响起,如毒蛇吐信,贴着他脊骨蹿上来。

“老六,哥哥如今是在好言好语的劝你,老三说话是难听,可他说出来了,那些没说出口的呢?你是一表人才,别叫个女子拖累了声名。若谈氏真是屡教不改,你又猪油蒙心,为了咱们陈家的百年家业计,她恐就留不得了。”

陈舍微背脊上密密都是冷汗,他迟缓的转过身,看着坐在上首,自以为很有威仪的陈舍秋,轻声道:“这话,是大哥你说的?可是欺我夫人娘家无人?”

“这,这上有长辈,七叔的意思,我觉得也有道理。”陈舍秋见他面无表情,只有唇瓣开合,心里冒出一阵寒气来,硬声道:“一码归一码,不过谈氏生母早亡,继母出身卑下,缺少教养,当初结亲就是结错了。”

“原来是这样。”陈舍微了然般点点头,“难怪七叔中秋佳节在舅兄跟前**丢丑,又被掴掌连连,也不敢有什么话说。看来是曲家势大,他势弱,所以受气也只能忍了,这是跑到我家撒泼来了,面还不敢露,掩在背后搞三搞四,唆使长辈,又使唤小辈攀咬,什么君子,狗屁一个。”

陈舍秋正要斥责陈舍微不可如此辱骂长辈,就又听他道:“要我说,什么都是虚的,自家势大才是底气,诸位也别在拿我夫人的裙衫做文章了,还是想想怎么各自夯实家业,才不至于落得七叔这样的下场。”

他说着,格外意味深长的盯了陈舍嗔一眼,大步走了。

走到外头,寒风呼啸,陈舍微屏息快步上了马车,连骨头缝都是凉的。

他知道家法族规时常淹没国法,即便谈栩然没做任何杀人越货的事,只要一条不守妇道,就能将她堂而皇之的摁灭。

事后,旁人还鲜会提及,言辞偶尔沾染,也会迅速避过,好似是禁语。

陈冬就是先例。

陈绛曾提过,她与二房几个姐妹在一块,偶尔提到陈冬,她们总是避之唯恐不及。

陈舍微魂不守舍的回了家,隔着冬日里新换的琉璃窗子望向屋里的谈栩然。

她正在替陈舍微校对文稿,是他昨日写的一篇《母猪饲养管理》。

他写得比较口语化,谈栩然润一遍,会整合的书面得体些。

她看得很认真,大约是从未涉猎过的内容,所以觉得还挺有意思。

谈栩然垂着眼,红润的唇瓣时不时翕动默念,从陈舍微这个窗外窥视的角度看来,像是端坐着睡着了,有种观音闭目的沉静美态。

忽然,毫无征兆的,谈栩然一抬眼,眸光直直落进陈舍微眼中。

陈舍微忙推门进去,听她含笑翻过一页,道:“在外头盯着妾,更有意思些?”

陈舍微干笑一声,心中沉重,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谈栩然写好一段搁下笔,有些不解的抬眸,目光盯在他眼下细细的红痕上,蹙眉道:“这是怎么了?同人打架了?”

陈舍微原本想含糊过去,谈栩然却没听他遮掩,只道:“早知就同你一起去了?谁打的你?可是为了我的事?”

听他说是被陈舍稔的指甲刮到了,谈栩然嘴唇抿得更薄,即便他说自己将陈舍稔打得猪头一般,她也还是绷着。

“怎么?你还怕他们将我直接捆走?”谈栩然见他一脸忧心忡忡,笑道:“瞧着那回是叫我骂得狠了些,惹上疯狗了。不过二伯没回来,他们几个也就是借我行为不端来敲打敲打你罢了,并不敢真做出什么事儿来。”

陈舍微心中不安,道:“何以见得?”

“大房如今就占个长房的名儿,毕竟失了官身,叫嚷得厉害罢了。二房如今是四哥当家,只对银子有兴趣,这几日的斗虫赛,我让他挣的银子怕是得用簸箕来搬,若不是亲爹来信,他怎么着也不会在这个关口挑事。至于陈舍嗔,”谈栩然沉吟片刻,道:“说是年后要去月港接手五房的买卖了,估计也要撇下这桩事了。一个个虽不至于有压过咱们的势,不过咱们自己要更立得住些,别叫他们瞧着咱们的家业眼馋,合起来用我不守妇道的由头,想要吞吃了咱。”

谈栩然徐徐说着这样惊心动魄的话,指尖还是不停在陈舍微面上红痕处来回逡巡,分外在意。

陈舍微一下捉住她的手,谈栩然见他神色慌乱,笑道:“莫怕,没人能将我怎么样。”

她在宅院里如何行事,没有一丝会漏到外头去。

至于在外边么,谈栩然可以拿捏分寸,以待来日。

最次,也不会如上辈子那般,自焚了事。

她总要护得阿绛一生快意,也令自己多享受些俗人乐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