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岁暮, 泉州愈发热闹。
蔡氏给自家的木版画是《状元游街》,给大房的是《麒麟聚宝》, 给二房的是《一品当朝》, 给陈舍微的是一副挂在中堂的《福禄寿喜春》,应时应景,又好意头。
家里要张贴的地方更多, 陈舍微索性买了几个滚印轮,同陈绛两个在院子里摆了长桌, 打算自己动手印年画。
滚印的年画有两种, 一种滚印是直接雕在滚轮上的, 红印泥里滚过,手腕下一点力,滚动时均匀施力, 让成画尽量浓淡合度。
一个规整的朱红方形,左边是祈福求安, 右边是添丁进宝, 缝隙里填满了祥云。
还有一个‘福’字滚轮, 据蔡氏说是请了名师大家给专门写的,笔锋粗润饱满, 看起来的确是福气满溢。
独一个‘福’字, 特意落在陈舍微自做的花草纸上,色泽乳黄,质地粗粝的纸张更能烘出‘福’字的静谧与祥和。
见陈舍微举着这个‘福’满意颔首, 谈栩然笑道:“叫你点个头也难,蔡氏说就这一个字, 眼睛一眨就写好了, 作价一百两。”
陈舍微道:“要我说, 雕这个滚轮的匠人师傅更叫厉害呢,能留住这个字的神韵是亏了他,咱们才能一下一百两,一下一百两的。”
陈舍微每滚一个,就要得意洋洋的说自己挣了一百两。
谈栩然在旁裁纸,就觉得耳边‘嗡嗡’都是,‘一百’‘一百’‘一百’。
另一种滚印其实应该叫做拓印,在雕好的版画上用滚轮均匀涂上黑墨或红泥,将裁剪好的纸张覆上,再用干净的滚轮仔细的碾过纸张,使拓印痕迹更深刻。
陈绛轻轻揭起,就见一只憨态可掬的猪崽正在酣眠,还有好些金元宝往下掉。
这是陈舍微的得意之作,他还想着要分发各个铺子,统统贴上他的大作。
苏师傅给雕了一对小版,‘大吉’‘大利’,这个给铺子里贴上才是正正好。
见陈舍微兴致勃勃的,谈栩然无奈让他们在‘大吉’‘大利’之中再加上这只福气小金猪,虽有些太童趣了,倒是很讨孩子们的喜欢。
自家的烟卷铺子和漆器行里显不出,倒是顺路送了几张给供糖的铺子,替他们勾进来不少小主顾。
一上午印了几百来张,但一下就贴完了,郭果儿遣人再来讨要。
“你们不是茅房也贴了吧?”陈舍微玩痛快了,现在只觉得手酸。
“爷不是说,给各铺子的师傅、伙计们也分些吗?叫他们拿回家去贴个喜气?家里有孩子的,可喜欢那头小福猪了,争抢个没完。”
陈舍微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揉着手腕叹气。
“把拓印和滚轮拿出去叫他们弄吧。”
谈栩然啜了口茶,茶香白气随着她的吐气缓缓袭过来,又在还未触及到陈舍微面庞时就消散了。
冬日意味着寒凉,短暂的白昼和漫长的黑夜。
若似陈舍微这般成家立业,有妻有女的同时还站住了脚跟,不至于在年末还要为生计奔波,被人呼来喝去的指使,也不必点头哈腰的做些违心之事。
那么,冬日就还附带了令人醺然的温暖,以及叫人沸腾的热闹。
青松院的小厨房灶上咕咚着润白的粥水,透出米香和鱼鲜。
江鲈同海鲈相比,体小肉厚,肉质细嫩,一锅粥里倒有半锅的鱼片。
谈栩然小心翼翼的搅了搅,见灶洞里已经减了柴,以她乏善可陈的庖厨经验来说,知道这粥水应该是快煮好了,更为疑惑的走出厨房,问:“爷呢?”
小荠道:“爷出去了,说立马就回来了。”
话音刚落,陈舍微就拎着食盒子进来了,看他这样子,是从偏门快出快进的。
“去承天寺边上买了豆干面。”陈舍微走到老松下的方桌畔,笑道:“叫阿绛来吃,我去给鱼片粥里添点胡椒就好了。”
承天寺外的豆干面是素的,只有面和豆干,浇上黏糊糊的喷香花生酱。
陈舍微在鱼片粥上浇了虾油和胡椒粉,又在豆干面上淋了芥末和蒜酱。
鱼片粥是热的,是稀的,润的,清淡鲜美;
豆干面是凉的,是稠的,粘的,浓香逼人。
筷子一搅还拌不开了,只好就这样咬下去,裹着各种酱汁的面很有筋骨,两样主食配在一块吃,真真有着说不出的滋味。
饭后谈栩然依旧去虫房忙碌,陈绛不知哪儿去了。
腊月吉日多,每天到了某个吉时,更是鞭炮声扎堆此起彼伏。
即便一个人坐在书案前写他的农事手札,陈舍微也丝毫不觉得寂寞。
这时就觉陈绛脚步轻快的走了过来,立在门边看陈舍微写得专心,转身想走,却听他道:“进来吧。我也写累了。”
“阿爹一个时辰前才醒,又吃又溜达,坐下来也就一炷香的时间吧。”陈绛毫不留情面的拆穿他。
“我溜达的时候是在打腹稿,”陈舍微一本正经的说:“费脑子。”
陈绛勉强被说服,笑眯眯把怀里的宝贝给陈舍微看。
“呦,苏师傅给你弄出来了?”
陈舍微一看也笑,将那本一掌长半掌宽的册子拿过来看。
佳偶书社虽忙着印虫谱,但苏师傅雕好了版后,印刷裁订这种事是不必他干的,所以当陈绛不好意思的问能不能给她的《鲛女奇遇记》雕一版后,苏师傅不假思索的就答应了。
她手里这一本刚裁订好,算是第一册 ,才到小**结束。
鲛女抓着封印了负心汉灵魂的心脏,一甩尾游向了大海,要同巫女换回自己的声音。
“阿彤家下次拿货什么时候?一起把这本给阿彤吧,我答应送她一本的。”
陈舍微想了想道:“我估摸着也就这几天了,年前总要补货一次的,年三十正月初咱们店里的掌柜伙计也得休息啊。”
阿彤家的杂货铺子门脸小,虽说在小村镇上也算大了,可也不瞧瞧别人拿货的架势,那是一箱一箱,一车一车,一船一船的啊。
他们拿了货有利润可以卖,但是对于陈舍微来说根本不多这一单的。
那天阿彤的父母登门拜访,陈舍微也是好吃好喝招待的,陈绛问起阿彤,她娘笑道:“在家带弟弟呢。”
若是贫家也就罢了,刚会走路就要晓得拾柴火了。
可阿彤家雇得起帮佣,该是姐姐就是姐姐,何必叫这个年纪的女孩早早做娘?
陈舍微倒是没说什么,只是笑着说,看着阿彤的份上,也可以给他们供货,也好叫他们给阿彤攒嫁妆。
第119节
看看陈绛细皮嫩肉,衣裙没一丝褶,再想想阿彤,生辰那日得件新衣,没好过一盏茶的功夫就沾上了弟弟吃的粉糊,哭得伤心,还被骂一顿,嫌她为一点小事就哭哭啼啼的不懂事。
回去的路上,阿彤她爹顺嘴就道:“雇个人来家看孩子吧。”
赵氏却道:“这么大个姑娘看弟弟怎么了?有些还做饭浣衣呢!咱们都没叫她做!”
知道他是看见陈绛心里有了比较,又道:“同阿绛可比不得,人家家业大,又是独女,我还没出门子那会,两个弟弟都不是我管的?做姐姐的不都是这样吗?”
阿彤他爹去泉州进货回来,小心翼翼的抱着烟卷往里走,想起什么,又掏出一封信交给赵氏,道:“陈家闺女给她的。”
赵氏捏了捏,纳闷这信怎么如此厚实,拆开来翻了几下,发现是连环画。
她是不会叫女儿看这些玩意的,费银子,不过人家白给也无所谓了,就给了阿彤。
阿彤正给弟弟喂蛋羹,一见就如获至宝的样子,顾不得弟弟小嘴张半天。
赵氏皱眉道:“先看好了弟弟,这小人画什么时候不能看啊?”
陈绛的小人画倒不只在阿彤这受欢迎,曲竹韵年前有事回了一趟曲家,把青秧放在谈栩然这养。
虽留个了乳母,但大多时候青秧还是喜欢黏着陈绛,在陈绛屋里赖着不肯走。
孩子长得快,咿呀学人语,有时候精神头足,就睁着一双大眼睛瞧着,想是盼着点新鲜玩意,不肯睡。
于是陈绛就给她看《鲛女奇遇记》,省却了掏心的血腥部分,改成甩了负心汉一巴掌,故事大体不改动。
青秧一看还上瘾了,天天看,时时要看。
陈舍微哭笑不得,道:“你给她念念‘人之初’,‘鹅鹅鹅’不行吗?”
就见陈绛无奈的说:“人之初……
下一句还没说出口,一双粉嫩嫩的小手按上了她的嘴,青秧叽里咕噜不知在说什么,反正就是不要听。
曲竹韵把孩子抱回家去,总听见她讲什么鱼鱼姐姐,还是乳母讲了这事,从陈绛那要了一本回来专门给她翻。
除了连环画,还装了几只虫儿给她玩,这可帮了曲竹韵大忙,几只虫加一根草叶,青秧能逗上好一会。
家里没有公婆姑姐,下人们更没胆子说什么,‘哎呀小小年纪又是女娃,弄些虫儿来玩,不像话’之类叫人不痛快的话!
曲竹韵被捆缚多时,一朝松快,想怎样就怎样。
喜鹊脚步轻快的走了进来,俯身道:“夫人,爷叫人传来口信,说自己年节不回来了。”
曲竹韵愉快的喷出一个鼻音,道:“不回来更好,小厨房今日的菜单子呢?我叫他们换些花样来做,换了吗?”
喜鹊忙拿出一张花笺来,“备了虾子酱蒸蛋、鸡汁丝瓜、酸汤萝卜鱼片、姜葱炸鲈鱼、酱焖小海兔、辣炒五花,还有珍珠糯米丸。”
曲竹韵点了几样,道:“不知能不能有栩然家的味儿。”
喜鹊笑道:“厨娘都去学过了,应该是能的。不过夫人不吃下水有些可惜,上回我们几个在灶上吃的腰花,真是嫩鲜香麻,说不出的好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