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回去漳州, 谈栩然刻意压抑了与青筑小楼相关的记忆。

但其实那地方近在咫尺,与客栈隔了半条街。

白日不点眼, 入了夜则不一般。

若是从天字号的房间望出去, 就能看见小楼周身氤氲出的红粉瘴气,似乎散发着浓重的脂粉香气和血肉腥气。

谈栩然时常立在那窗户边看,小楼外边那个卖糖丸的老妪还在, 她的糖丸一粒粒白如雪,放在嘴里很快就化掉, 甜的很淡又很洁净, 而且凉喉清口。

那是谈栩然前世入了青筑小楼后最喜欢的吃食, 她常常一整天都不吃任何东西,只抿糖丸。

陈舍微从身后抱过来,不解的问:“夫人看什么呢?”

“看男子的极乐地。”谈栩然平静的说。

陈舍微正想说什么, 谈栩然忽然道:“我想吃糖。”

她伸手直直指向青筑小楼,道:“就要那个老婆婆家的雪花丸。”

谈栩然在窗口等了一会, 就见陈舍微出现在青筑小楼门前, 小楼大门敞着, 多少糜艳声色。

他只专心买糖,然后转身离去。

一袭月白暗纹衣裳, 将所有黏腻的声色都甩在身后, 这样利落干脆,似乎也替谈栩然挥下了割裂的一刀。

糖丸装在一只方罐里,谈栩然只吃了几粒, 今世再吃,只觉滋味寡淡, 那股凉意倒还很出挑。

倒是陈舍微吃的多些, 还有一半, 用软木塞封口,至今还没有潮化的迹象。

枕边人翻了个身,胳膊自然的摸了过来,墨黑长发在绸枕上轻轻蹭过,声音让人觉得静谧。

在泉州住久了,才发觉泉溪的夜这样安静。

静得天地之间仿佛只有这一张床,一席被和两个人。

谈栩然一直忙于育虫,两人许久没有亲热,这回算是叫陈舍微尽数交代了。

陈舍微闭着眼在被褥里摸来摸去,摸到她蓬软的头发,摸到她柔滑温暖的肌肤,摸到她腰胯处的凹陷,便轻轻圈住,搂了过来。

“嗯?睡不着吗?”他闭着眼,唇瓣也几乎没什么动,像是从心里问出来的一句话。

夜里数次,最末一次是一个时辰前,他那样呜咽着遗在帕子上,谈栩然愉悦的忆起他那时的表情,晓得陈舍微没什么劲儿再犯事,也任由他在身上捏来揉去,像只吃不了香肉的大狗,只能舔来舔去,腻腻歪歪的。

她闭上眼,光裸相拥着睡去。

虽说陈舍巷的丧事是简单料理了,但要立刻回泉州太仓促了些,陈舍微和谈栩然就歇在了老宅。

而且马儿的马掌松脱,也要重新钉过,老宅边上的牲口棚打理得很好,泉溪镇上谁家要买牲口,几乎都来这买,虽说棚里现成的只有驴骡,但也可以说要什么牲口,再去乡下的大牲口圈里牵了来,猪牛羊马都行。

此时夜深,可牲口棚里烛火明亮,母驴要生骡子了。

裘老头孤家寡人一个,桥洞底下再睡上几个冬夜,他老命休已!

陈舍微面上说是雇他来照料牲口的,可裘老头弄些鱼虾螺蚌还使得,哪会养牲口?再说了,陈舍微也已经雇了个懂牲口的人。

陈舍微管吃管喝的,裘老头面皮虽厚,却也不好意思,只在天冷的时候来这里住着与人轮换守夜,其他时候还是守着他的船。

听见驴叫唤,裘老头也出来瞧瞧看看能不能帮把手。

牲口棚早就修葺过了,厚实的泥墙,新压的屋顶,屋里又燃着炭盆,烘得那股血腥羊水味愈重,暖和的那给驴接生的老周都打赤膊了,满头是汗。

毕竟是夜里,人手短,见裘老头来帮忙,老周也不客气,就叫他去灶上煮一锅稠米汤,以备母驴产后无力虚脱了。

棚屋一间房改了大灶,灶上三口锅,两口大的是给做食料、豆料的,一口小的是方便守夜人想吃喝点热乎的,正经饭食都是老宅外院厨房里端来的。

不过冬日端来端去冷得快,又怕他们有个肚饿,院门又锁了,所以给他们拿了好些米粿,暖在灶上,方便吃。

裘老头搅着米汤,掀开手边的蒸笼,就见里头糖粿、菜粿、白粿俱全,边上还摆着两小坛系着红绸的酒,这平日里可没有,约莫是今日陈舍微在这住,所以特意嘱咐的。

裘老头笑了笑,心道,‘傻小子,辛辛苦苦挣了点家业,就这么舍得。’

母驴不像牛马那样会给驹舔舐黏液,所以小驴骡娩出来后,得用软布擦拭。

这小骡个大,差点下不来,老周像是拔了一场滑不溜手的河,累够呛,洗了洗手,坐在那一连吃了三四个菜粿才缓过来。

裘老头搂着那小骡在怀里,掌心感受到幼驹呼吸时明显的起伏,忽然想起小孙女刚出生的时候,远没这小骡健壮,他屏气贴过去,感受到微弱的呼吸拂在脸上,才觉得安心。

人也是贱,冬夜寒船刺骨冷,他直打哆嗦,倒没想起这些往事。可这有吃有喝又暖和,冰也融成泪了,止不住的哭。

老周也是苦命人,一家子就剩他一个,这才出来卖身挣银,混过一日算一日,见裘老头搂着骡子哭起来,也不用多问,递过去一坛子酒,道:“喝吧。”

因为要给初生的幼驹保暖,所以牲口棚里这一夜都明亮而温暖。

等到天亮了,外头热闹起来的时候,小骡子走步就已经很稳当了,好奇的,俏皮的滴答着蹄子往外头去。

第117节

裘老头背手跟在后头,笑骂道:“小畜生比人强。”

一抬头又看见陈舍微了,笑容更大了几分,道:“怎么起得这样早?”

陈舍微喝了碗热奶出来的,身上有股好闻的味道,勾得小骡嚼咬他的衣摆。

陈舍微一边推着骡子脑子,一边道:“裘老爹我买鱼饺去,给您捎一份吧?”

裘老爹抱着小骡往后拽,道:“你还嫌我不够腥?刚就吃过杂粮粥了,真喷喷香,还把灶上的米粿热了吃了,肚饱得很。”

“这是昨天夜里下的崽?”

陈舍微瞧着毛乎乎憨呆呆的小骡子挺可爱,幸好还小,挣了两下没力气,被裘老爹抱起来了。

“是啊。”老周也走了出来,身上一股豆料味,热烘烘的,不难闻。“爷,您今天就回城里吗?铁掌我是打好了。”

“明吧。”陈舍微无奈的说:“还要等我大哥一起。”

老周点点头,带着点好奇问:“爷,那八爷的案子有交代了吗?”

“没个说法。”陈舍微毫无头绪,道:“只说少了银钱,可他那兜里装的了几个银子?月港多少商人,何必抓着一只不肥的鸡来杀呢?”

裘老头露出了很明显的厌恶神色,倒不是冲着在场的谁,只听他对老周道:“你你,把你那同乡的话也说给六爷听啊。”

陈舍微看向老周,老周走近一步,道:“账上前几日卖掉了一匹马,爷瞧见了吧?”

眼下还不是牲口买卖最旺的时候,过了年节,要春耕了,那时候才红火呢!

那账簿是谈栩然看的,陈舍微只听她说了一句,买卖还不错,除了驴骡,还卖掉了一匹马。

陈舍微点点头,老周又道:“我那同乡原是陈八爷身边的一个管事,陈八爷死了,他也被遣走了。来咱们这买马代步,我也是好奇,就问他八爷为什么倒霉,他说自己也不知道,只含糊说,八爷联系上一个船主,说是背后有些门路,倭人、佛朗机人,大把银子等着买货呢!”

说到这,裘老头接话,“我想着是在月港那地界,会不会是叫混进去的倭寇给杀的!?”

老周咂舌头,道:“虽是同倭寇做买卖,倒未必是倭寇杀的。”

裘老头冷哼一声,道:“管他是不是,同倭寇做买卖,死了也活该!”

这么恨恨然的,一般是指向胡乱烧杀的真倭寇,至于混杂其中的浙闽人,一波是为求财,这种人通常有两套身份,脱了倭寇皮,其实是商贾,甚至官员。

可还有些是背了通缉令的,手上沾了血,早也作假成真了。

故而赵家的事情传开后,裘老头对赵先生再没有好脸色,回回瞧见都是‘呸’一声就走。

难道还去较真赵如茁手上沾过人命否?

他落在贼窝里打滚,身心清白,可能吗?

陈舍微知道的还没有裘老头和老周两人多,只道:“这我倒是真不知道,不过同倭寇做生意这种事,在月港也不稀罕,月港好些大船主,实际上就是海盗。日本贫瘠,咱们这什么东西到了那都好卖,生丝瓷器不必说,就连书籍、字画,乃至一个木托盘都是畅销货。”

裘老头不懂这些,他恨意太满,又太痛苦,年迈疲倦,想不了许多事了,只是心里忽然跳出四个字,是赵先生的声音在说‘与虎谋皮’。

赵先生在榕树下的义学也取消了,那些风言风语到底还是有形如刀。

陈舍微将这事说与谈栩然听时,她正在闲闲烹茶,似乎只当他在随意说些邻家琐事。

只是把一盏茶递给他时,谈栩然忽然道:“我去看五婶时,她问了我几句话。”

陈舍秋小口啜茶,初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劲,转念一想,“诶?不是说五婶神志昏聩了吗?她问你什么?”

“问我,月港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可也有买衣裳、吃食的地儿?”董氏的语气缥缈而恍惚,更像是在梦呓。

“可我还没回答,她又自顾自开始念经了。”

谈栩然那时也琢磨了一会,盯着董氏喃喃念经的脸缓缓道:“月港是繁华,可也是虎狼环饲之地,多少海湾、外岛上都潜着各国博财而来的海盗,兵力稍懈,保不齐就会伺机而动。”

陈舍微听谈栩然转述,不解的问:“然后呢?”

“没有然后,她没再说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