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 孩子就要有孩子样么。

陈舍微听谈栩然说了陈冬在上元节与男方相看的事,心里很不是滋味。

虽说从相看到下定到过门, 费个三年五载也不少见, 但怎么想,怎么别扭。

说起来,高凌也不过就是个比陈绛大了几岁的孩子。

陈舍微但凡去烟叶铺子, 十之八九都要给他带点吃食,既是真疼他, 也是逗逗他。

前个是街面上买的蒜蓉枝, 阿绛说要吃, 顺便多买了些。

昨个是拳头母,浇上了陈舍微自己做的甜辣酱。

今儿更是过分了,高凌正架势十足的训人呢, 忽然边上歇了一辆马车,车帘一挑, 递出两串冰糖果儿来。

一串是红滴滴的冰糖野莓, 一串是粉白白的冰糖桃块。

刚还骂这个, 斥那个的高管事被塞了两手冰糖果儿,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下嘴。

两串冰糖果儿直直的竖着, 像是在他脸旁贴了一副对联。

从来只见用山楂做的冰糖葫芦, 还没见过用野莓和桃子做的,陈舍微也不过是顺着节气做吃食罢了。

到底是哄孩子的东西,底下人好险才忍住笑。高凌瞥了他们一眼, 又纷纷低头了。

“就这么办,先散了吧。”

陈舍微瞧他颇严肃的样子, 可一转脸又笑得见牙不见眼, 亦趋亦步的跟在他身后, 乐颠颠的吃着冰糖果儿。

若是熟手,做冰糖串是很简单的。

一份冰糖两份水,煮到糖水微黄冒泡,就把水果串蘸进去滚一圈,放在砧板上晾凉后,糖壳轻薄酥脆不粘牙,山莓多汁酸甜,桃块清美爽口。

陈舍微给陈绛打了个样,出门时她还在做呢。

砧板上都快堆不下了,若不是春日里鲜果少,桑葚枇杷又不适合裹冰糖,不知道她要弄到什么时候去。

王吉前几天叫谈栩然支回家守着了,今儿才回来,瞅见了高凌手里的冰糖串儿,死乞白赖非叫高凌分他一串不可。

高凌上房顶钻桌底都躲不过去,叫他撸了一块走,心疼得嘴都瘪了。

小工和伙计也都习惯了,高管事和王老板平日里一个赛一个的严肃讲究,偏偏大老板一来,整间铺子里的气氛都松泛轻盈了起来。

不过么,大老板虽然平易近人,却也是个眼里揉不得沙子的,做好分内事都好说,若是三心二意的磨工夫,也是早滚蛋早好的,别浪费口舌哀求了。

“好了。”陈舍微斜了王吉一眼,道:“你怎么从孩子嘴里抢食呢?”

“孩子个屁!他早都爬老子头上了,还孩子!?我说你怎么那么偏心眼呢?昨个拳头母没我的份就罢了,今儿冰糖串也不给一个!”王吉很不满的说。

陈舍微哭笑不得,道:“夏天的葡萄,秋天的苹果,冬天的蜜桔和山楂,这些都好做冰糖串的,断不了吃的!”

王吉气哼哼的,道:“今儿我在泉州住,晚上去你家吃啊。”

陈舍微嘴角抽了抽,道:“吃都叫你吃穷了。”

王吉一个‘屁’字还没出口,就听陈舍微对高凌道:“晚上来家喝鲍鱼瘦肉汤,别在铺子里窝着了。”

“鲍鱼?”王吉蹦起来,道:“我要喝个三大碗!”

“一人一碗,没得多。”陈舍微被他掐着,使劲挣扎,高凌赶紧挤过来解救,三人闹做一团,阿普叔无语的摇摇头。

几人说说闹闹的,上后头议正事了。

泉州城的烟卷铺子一下子冒出来那么多,背后势力林立,繁杂的叫人头疼。

陈舍微原以为店里的进项总要跌个七八成,不过还好,两月下来,也只跌了三四成的样子。

“到底是咱们的烟卷品质牢靠,而且年节里那一阵,同好些茶馆酒肆,花楼琴院都签了契子供烟,所以买卖还算稳当。会卖货是要紧,货好更要紧。”王吉感慨着。

因为陈舍微一开始就没想着赚穷人钱,低档的市场几乎是空白,陆续有冒出来的次货,眼下这兜银子,已经叫人瓜分干净了。

那些糙货阿普叔也试过了,呛得人肺都要咳出来了,同高凌早先带来那些烟卷相比,长进甚微。

阿普叔自觉也是糙人一个,什么下九流的地盘没混过呢,不由得摇摇头道:“叫六少的手艺养刁了,这都什么玩意!”

可偏就是这样的糙货,一文钱两根,积少成多,有的是人要挣这笔银子。

陈记烟卷铺而今已成气候,原味的烟卷口味最是醇厚上乘,再加上薄荷糖、沉香、白酒、玫瑰蔷薇、柑皮各种口味,稍微有身份一点的烟酒客,宁愿多花银子买享受。

花头是够了,陈舍微琢磨了一番,觉得还是要在最纯粹的基调上多下功夫。

如今铺子里的原味烟卷是劲道比较足的类型,陈舍微带着高凌琢磨了几日,又分制出几种不同的烟卷。

阿普叔一一品过,劲道、香气和余味皆有不同,层次分明。

王吉就瞥见他面上一本正经的同陈舍微论事,手在桌上一拂,把剩下的烟卷统统收入囊中。

阿普叔跑船时落下的烟瘾,难怪总说这是没月钱也要做的差事。

不过陈舍微和王吉平日里看他看得紧,不叫他吃的太狠了。

“头茬的烟叶还没出,”陈舍微说着,“去年存下来的烟叶供铺子里都紧巴巴的,这几种原味的烟卷,就等收了烟叶再做吧。到时候新作坊也弄好了,省得整天提防,生怕又从墙头跌进来谁家的耳目。”

王吉碰了碰他,道:“作坊设在烟叶地旁是方便,又在千户所边上,也稳妥。但叫人家瞧着咱们这么红火的买卖,可有什么说词?”

“这几日我还没去看过,都是老三在顾。”陈舍微早想到这个问题了,就道:“不过前千户所的千总待大哥如肉中刺般,动辄呵斥辱骂,虽说行伍之人行事是粗野些,可我瞧着,他分明就是忌惮大哥得杜指挥使青眼。如此心胸狭隘之人,向其投诚也讨不到什么好。总之,若真要与人分羹,我也不去寻他,自然是找最大的靠山。”

王吉点点头,道:“你与杜指挥使虽投契,可也不要贸贸然开口,有些人贪名不贪利,马屁可别拍到马腿上了。我看那个黄理在卫经历司多年,又是个人情老道的,我与他相处的不错,叫他出来吃茶,也探探口风。”

“好,”陈舍微道:“这方面你擅长些,我若开口,总显得笨拙。”

“哪的话,”王吉从不拖延事,立刻叫人拿纸笔写帖子,道:“咱们兄弟搭伙,总是各取所长嘛。”

因为给烟卷铺子做纸盒和纸卷,王吉手下原本的纸铺都扩成纸坊了,虽然是王吉受益,但他价码压得比市面上的低,且不用市面上的手艺,即便别人要仿照,一时半刻也摸不到精髓。

听见陈舍微问他纸坊能不能做书册画卷所用的纸张,王吉想也没想就道:“当然行啊,老本行嘛!”

最后一个字在帖上落定,王吉让随从送去给黄理,听陈舍微没下文了,好奇道:“怎么了?问这个?”

“想给夫人印虫谱,可是雕版师傅难找。”陈舍微始终放不下这件事,“品墨书肆的邓老板又不允女子出书。”

若是从别人嘴里听到这话,王吉估摸着也会觉得,‘是啊,哪有女子出书的呢?’

可偏就是从陈舍微嘴里说出来的,他的思路也就跟着陈舍微走了,摸着下巴道:“赖他什么事儿啊?你夫人那虫谱指定好卖的,买卖都不会做!”

“不过雕版师傅的确难找,泉州是没指望了,要不你叫人去外头找找?福州那一片最多,也是你夫人的娘家嘛,问问她有没有门路呗。”王吉思量着,“雕版妥了,其他纸张刊印贩售都好解决,大不了秋冬卖虫子的时候连带着走一波,对啊,放在虫市卖就成了啊,肯定好赚的啊!”

第89节

王吉越说越激动起来,原本瘫在椅子上,渐渐坐直了,激动了,恨不得自己出发去福州找师傅。

不过么,他们手头事情那么多,实在分身乏术。

晚上请王吉和高凌来家吃饭,但陈舍微不打算叫他们来青松院,只嘱咐在厅堂里摆上。

离晚膳还有些时间,陈舍微手里掐着一大把沿途从墙角砖缝里采回来的荠菜,打算晚些时候和了馄饨馅,明儿一早同谈栩然吃馄饨。

从护厝的夹道里穿过来,陈舍微一抬头就瞧见一把高高的红梯,谈栩然坐在上头,正执笔作画。

这几日春风渐暖,衫裙也渐薄,变得飘逸而轻盈,像是一池原本澄明的水,映上了两岸垂柳的青绿。

柔绿裙摆被红梯撑开了褶边,随风轻轻颤动。

衫子淡黄如栀子花的蕊心,宽袖因她扬着手臂的动作而堆叠在手肘处,露出一截如栀花洁白的小臂。

红梯旁明明还站着打下手的刘钿,可陈舍微愣是没瞧见一般。

刘钿蹑手蹑脚的搁下墨桶,悄悄退下去了。

美人高坐红梯之上,只是背影,也足够叫人沉醉。

见谈栩然垂下笔要蘸墨,陈舍微赶紧上前递过去。

“回来了?”谈栩然轻笑。

安安静静的伴着她又画了一阵,谈栩然轻动手腕,应该是累了。

谈栩然扶着梯子下了两阶,就叫陈舍微举着手要接她。

她停在半空中,裙摆随风一下下打在他的脸上。

“抱得住吗?可不要勉强。”谈栩然有些犹豫。

“来。”陈舍微执拗的晃晃胳膊。

谈栩然松开扶着梯的手,倒进他怀里,果然是稳稳当当的。

陈舍微抱着她上小楼,同她打商量,“昨夜是陪着阿绛睡的,今天可轮到我了吧?”

谈栩然抿起唇角,道:“夫君不怕了?前个分明是你说受不住的。”

陈舍微被她笑得几乎羞惭,小声道:“夫人只别用那毛笔尖来弄,那个委实令人交待的太快了。”

谈栩然装作听不懂的样子,道:“是么?既有此效,那衙门里就该都用上,一下就交待个干净,都不用刑讯逼供了。”

“那估计衙门得叫人挤破门槛了。”陈舍微嘀咕。

谈栩然终于忍不住笑出声,随着前世的噩梦渐行渐远,她的心也愈发饱满充盈。

听到陈舍微问关于福州雕版师傅的事,谈栩然稍感讶异,他竟是还没有放下虫谱的事。

“银子出的起,自然有人肯做。福州小书肆到处都是,不似泉州一家独大,难挖墙脚。”

谈栩然见他凝眉思索,想他身上担子已经够重了,就道:“我阿娘有位手帕交就是做书肆买卖的,我写信看看能不能请她帮忙寻摸人手,此事我来办,你也别往身上再揽担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