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栩然这些时日似乎格外牵挂倭寇进犯的消息, 甘力前日回家,一家人坐下来吃饭, 闲聊几句, 总会叫她不动声色的拐回到这件事上来。
甘力虽与他们亲厚,可有些涉及军事调动的事宜也不好同他们讲的,只是说自己接下来几月都不会回来, 要带小队四外巡逻,可能还要支援沿海一带。
谈栩然道:“泉溪富庶, 前些年倒是好运, 避过了倭寇滋扰。可我这两日也不知怎么了, 心里总是惴惴不安。”
甘力只以为她妇人多思,笑道:“有个什么风吹草动的,我们千户所离得近, 快马奔袭至此也要不了多久。”
“若是被调虎离山了呢?若是海口处倭寇登陆,千户所派兵支援, 余兵空空呢?”谈栩然给出了这样一个具体的假设, 倒叫甘力一时间不知该如何答了。
他抓耳挠腮的, 觑了陈舍微一眼,陈舍微正关切的看着谈栩然, 道:“夫人既如此担心, 那等小楼修葺好了,咱们几人先住到泉州去也好。”
若谈栩然是一只猫儿,此刻定然能瞧见她背脊上炸开的绒毛被一把抚平了。
陈舍微见她如此牵肠挂肚, 便想做些事情替她分散精神。
谈栩然的虫谱已经作成,泉州最大书肆叫做品墨书肆, 其老板与赵先生是同窗, 所以陈舍微想请赵先生为自己引荐一二。
泉州斗虫之风并不久远, 但是近来有愈演愈烈之势。
谈栩然这一本虫谱又不是什么附庸风雅之人贴钱叫书肆刊印的诗集,亦不是曲高和寡的艰深之作,而是图多过字,堪比连环画,且言语直□□炼,可谓是门槛不高,老少咸宜的读物。
更别提虫谱内容为市场所缺,即便没有赵先生的面子,令其刊印贩售,想来也是两厢得利的方便事。
“不知这本虫谱是何人所做?”这位邓老板翻了几番,觉得此书有利可图,便认认真真同陈舍微论起细则来了。
“是我夫人。”陈舍微有点得意的说。
可就觉赵先生的腿挨了他一下,他不解的看过去,就见赵先生闭了闭眼,几不可见的轻一摇头。
邓老板捏着书脊的手一松,虫谱跌落在茶桌上,他皱一皱眉,又笑道:“可是说画儿是尊夫人画的?还是说注解是尊夫人写的?又或是其中有微末言语,是出自尊夫人之口?”
随着他一句句的恶意揣测,陈舍微的面色也沉了下来。
他伸手取回虫谱,双手摩挲着由谈栩然亲自装帧好的封皮,坚定的摇摇头,道:“都不是,字字句句,一勾一勒,皆出自我夫人之手。”
邓老板也算半个文人吧,更是买卖人,见状就笑道:“我这书肆还未有过女子出书的先例,到底有些不妥,其实夫妻本为一体,落了陈知事您的名字,也是无妨嘛!”
“夫妻虽为一体,但我也不好窃夺夫人辛苦所得。”
陈舍微亲眼看着谈栩然如何笔笔描摹,如何斟酌词句,可谓是苦心孤诣,心血所成,他如何有脸面落上自己的名?
邓老板悄悄对赵先生使眼色,盼着他能劝一劝陈舍微,可赵先生只冲他摇头,那意思,‘这小子犟得很,脑子里自有一番道理,说不通的。’
“哈哈,哈哈。”邓老板倒是有心要做这笔买卖,干巴巴的笑了一声掩饰尴尬,只道:“既如此,那落个雅号也就是了。”
“什么雅号?”若是邓老板一开始就提出用雅号笔名,陈舍微或许也就答应了,可经了这么一番,他顿时替谈栩然感到有些不值,道:“某某先生?”
他也不是言辞尖利之人,就站起身拱了拱手,道:“耽搁邓老板功夫了,您的意思我明白了。此事还是回家同夫人商议过后再说。”
陈舍微虽为举人,又有官身,可瞧他躬身扶赵先生的样子,也十分谦和有礼。
可他怎么又这样说不通道理!
邓老板摇了摇头,心想着女子写几首闺怨诗抒发一下春情也就是了,那虫谱详实而缜密,哪能是她弄出来的?
泉州的书肆有四间,背后的老板都是与邓老板沾亲带故的,陈舍微只要是想刊印出书,不管兜多大的圈子,到底还是要乖乖的回到邓老板这里来,他才不急呢。
赵先生虽陪着陈舍微奔波了一趟,不过陈舍微用客栈上房安顿他,来去都是稳稳当当的大马车,赵先生也不觉得如何劳累。
他坐在车厢里吃着李子干,原本惬意,可忽闻马蹄阵阵,一开车窗沙尘漫天,泉州卫的兵马自车厢两侧奔驰而过,朱良不敢催马,只等着兵马先行。
赵先生不过张望了一眼,顿时砂砾迷目,泪如泉涌。
陈舍微用水囊里的水替他冲洗眼睛,赵先生用帕子捂着眼睛使劲的揉了揉,露出一双三层褶子的红眼睛,忽然沉重的叹了一口气。
“怎么了?”一路上陈舍微闷闷不乐,不察赵先生也是光用李子干塞嘴,半句话也没有。
“没。”赵先生勉强一笑,似乎是不想陈舍微追问,盯了他细细看,笑道:“说起来,做你的夫人也是有福气了,世间哪得你这样的男人?”
陈舍微自己不觉得,道:“我哪样?”
赵先生一想,道:“总把女子捧得高高的。”
陈舍微却摇头,道:“先生,我没有把女子捧得高高的,只是平视她们。”
赵先生叫他说得一愣,舌头在嘴里打绊,这样一句全无艰深用词的话,却叫他很难懂一般。
第85节
“你这话细细嚼来也是一番道理,正所谓**于阴,阴根于阳,孤阴不生,独阳不长。”赵先生自以为明白了陈舍微的意思,又道:“可是《易经》有云,女正位乎内,男正位乎外,男女正,天地之大义也。女子么,贤良淑德,持家有方才是正理,至于这著书坐论,到底是男子之业,女子若也走此道,岂不是乾坤颠乱了?”
“大道通达,为何只有男子能走?”
陈舍微可没被赵先生这一通之乎者也绕进去,不过他也明白,赵先生这般年岁,又生于次长于此,想叫他接受男女平等的论调,很是困难。
果然赵先生还想反驳,只是马车颠了一颠,把他的话也颠回肚子里了。
见陈舍微探出身子同朱良说话,他只好摸摸胡子,嘴唇不自觉努起,根本就是一个很不赞同的表情。
他心里似乎也揣着事情,总是神游在外,并未在陈舍微这件事上过多纠缠。
陈舍微送赵先生回家,扶他下马车时,他都差点一脚踏空。
“没,没事。”赵先生拍拍他,倔强的推开院门。
见赵家的小厮迎出来,陈舍微才算松口气,不然他肯定要送进门的。
赵先生听见车轱辘转动的声音,这才往内院走去。
钱氏红着一双眼迎了出来,赵先生似乎清楚她为什么而哭,都没有一问。
她摸一摸他的手,很暖和,又问赵先生饿不饿。
“小六路上准备了甜汤糕饼,果脯米粿,我不饿。”赵先生道。
钱氏伺候他换过衣裳,忽然道:“这要是咱们的孩子该多好?”
赵先生没说话,直到钱氏拿着他换下来的衣裳要出去,赵先生才突然有些激动的道:“咱们的孩子原也是好孩子来着!要不是,要不是陈舍仁那个混账出言羞辱!他,他不至于,不至于落到……
钱氏扶着门框‘呜呜’的哭泣起来,赵先生怕叫人听见了,轻轻捂着她的嘴巴,陪她一起默默落泪。
“我这两天不在家,他回来过吗?”赵先生脸上表情复杂,不知惧意是朝谁去的,又不知恨意是从何而来的,“小六的把兄弟听说又升了!他要是有点脑子,就不该回来!”
“那天开门瞧见兵马打咱们家门前过,一关门又看见老二,我真是吓得魂飞魄也散了。不过这两天,老二倒没回来,许也是被吓住了,谁能想到咱们同军爷做了邻居。”
“小六在泉州买了宅院,应该会带着把兄弟的家眷一起去,”赵先生的眼皮耷拉下来,精气神都消失殆尽了,“到时候人家也就不来了,咱们也不必这么整日一惊一乍的。”
“那就好。”钱氏琢磨着,又很小声的,仿佛怕惊动了尘埃一般,道:“只怕这样,老二更是没了拘束,想回来就回来了。可有那法子在衙门销了案?叫他清清白白的做个人?”
赵先生颓然道:“他要是没进那贼窝,我就算散了家财不要,也会去打点,可眼下,真是说什么都晚了。”
钱氏固然挂念小儿子,可家中老的老,小的小,病的病,拎出来都不够人家一口吃的。
她抹了抹眼泪,道:“若不是有孩子,只怕阿玉早就跟他走了。”
阿玉就是苗氏的闺名。
赵先生面上的沟壑里蓄满了苦咸的泪,道:“是我错了,当初就不该为着后继香灯,叫他们做下那种败德辱行之事。”
钱氏急忙道:“如今还说这个做什么?你可不要在两个孩子跟前泄了风声。”
“杀了我也不会。”赵先生囫囵擦了把脸,道:“我看看老大去。”
赵如耘的房间好像一间活人坟墓,昏沉而死寂,气息污浊封闭。
赵先生推门入内,就觉得像是跌落进一口永不见天日的古井。
听到响动,**的男子眼皮颤了颤,看清来人后嘴角动了动,唤道:“爹。”
“诶。”赵先生坐在床沿上,瞧见圆几上遗留了一圈药渍,就道:“阿玉给你喂过药了?”
“嗯。”赵如耘轻笑着,仿佛很满足于妻子的贤惠。
赵先生还想说什么,赵如耘却抢先道:“爹,给我念念书吧。看书太费精神了。”
赵先生瞪着膝盖上一粒草籽,半晌才道:“好,好,爹给你念。”
这家的父亲给病榻上的儿子念起一个有趣典故,那家的父亲又捧着女儿的大作啧啧称奇,赞不绝口。
“我画好了要给阿彤看。”陈绛有些得意的说。
她讲故事总不及陈舍微绘声绘色,但她约莫是像了谈栩然的,很能画。
画风不说多么栩栩如生,反正是很有趣味的。
陈舍微翻看着陈绛的连环画,又摸了下他贴身放在胸口的虫谱,心里忽然腾升起一个开书肆的念头。
而今又不需要书号,只要不刊印一些动摇社稷,抨击朝政的言论,自然是想印什么印什么,只不过雕版工费昂贵,而且泉州的雕版工人估计都被邓老板养住了。
他即便要开书肆,恐也不是一时半刻就能成行的,不过既有了这个念头,揣在心里见机行事,总能成的。
作者有话说:
自以为写了很多play呢,
结果大家看得还是晕晕,
要不是怕被逮,
高低得给你们写个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