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昌弥留时将骊叫到了身边,他嘶哑的声音缓缓地道:“骊,我知道你和盘的冲突。但我还是要把盘交给你,你务必多包容他。我相信我不会看错他,他会是一个好首领。”
骊含泪点了头。
吕昌又道:“娥中意你,盘看起来中意娥。但我了解娥,更了解盘,盘只是想得到娥、赢过你。我马上就要先走你们一步了,很多事再也看不到了。”
吕昌喘了口气,声音越来越弱:“我希望你和娥都幸福,所以你不喜欢娥没关系,我不会强迫你。娥喜欢谁都没关系,但不能喜欢盘,盘不会是一个好伴侣。”
吕昌用尽所有力气抓住了骊的手,他眼睛圆睁,情绪变得激动:“我要你答应我,你要永远比盘强,那样娥就不会喜欢盘。你拒绝娥也要拒绝得干净利落,那样娥对你就永远不会死心。娥可以有盘的孩子,但绝不能对他动心。”
骊回握吕昌枯瘦如柴的手,在他如同丧家犬来到这个部落时,是吕昌给了他信任和尊严,今天无论吕昌交代什么,他都会一一照办。
就算……吕昌让他和娥结成爱侣。
骊的喉结动了动,他克制着自己的鼻酸,他不想让吕昌在最后时刻还要安慰他,他答:“好。”
一字重胜千金,吕昌的手渐渐垂了下去,他死时嘴角还含着笑意,也不知是对骊的回答极为满意,还是为即将见到老友而开心。
吕昌咽气后,骊在对方的床边趴了很久,起身时他搓了搓脸,想借机把眼中的红搓去。
从那以后,骊在面对盘和娥时,没有一刻不遵照着吕昌的遗愿。
这样做的后果就是:盘更不喜欢骊了,但因为骊对他的态度像极了下属对待上司,他也没办法再对骊做出当年邀请决斗的幼稚事儿来——毕竟哪有上司邀请下属决斗的呢?
骊咀嚼完当年酸中带苦的回忆,苦笑一声,他本来想等盘和娥各有所属后找个机会和盘推心置腹地谈一次,改善一下他和盘的关系的。
但如今他遇上了苏南寻,收到了这份上天赠与他的厚礼,这个想法恐怕只能无限搁置了。
他不介意和盘共享苏南寻,但盘向来霸道强势,怎么会允许自己的爱人不独属于自己呢?
*
再说苏南寻带着一身寒气进了门后,入眼是蜷缩在兽皮角落的朔,看起来分外可怜。
苏南寻因为要去河边清洗,裤子放在骊的房屋中,在河边时发生了一系列事情,使得他也没心思再回去取裤子,就这么裹着一张兽皮进来了。
朔本来就是在装睡,他听见响动,眼睛睁开一条缝,看见苏南寻的打扮瞬间什么都明白了。
苏南寻在室外冻得腿有些凉,他脱下外衣后在兽皮的另一个角落躺下,他不敢去抱朔,怕冻到对方。
但朔本就喜欢多想,他以为苏南寻跟其他人一样,厌弃他了。
巨大的恐慌将朔吞没,他握紧放在身侧的拳,决定勇敢一次。
他睁开眼,从背后抱住苏南寻,紧紧贴着面前的人,仿佛溺水者碰见浮木一般。
苏南寻讶异地想转过身,却被朔制止了,他将下巴放在苏南寻肩膀上,压住声音的颤抖说道:“别不要我。”
苏南寻一时没想通这句没头没尾的话是怎么来的,但他还是握住了朔的手,温声安慰道:“不会的,我怎么会不要你呢。”
朔贴上苏南寻冻得冰冷的腿,被冷得一抖,他太害怕了,这样的刺激反而能掩盖他忍不住颤抖的真实原因。
苏南寻深知这样的安慰苍白无力,更何况他发自内心深处觉得自己对不起朔,他转过了身,把朔搂在怀中。
苏南寻不知道自己该说点什么,道歉吗?坦白吗?他没有想好。
苏南寻知道朔比常人更敏感,对情绪的感知能力更强,但没想到对方这么快就发现了端倪。
这样的沉默给了朔无形的压力,苏南寻原本和他……有很多话可以说的。
朔很希望能再次被苏南寻填满,也渴望对方的爱抚,那样他可以安慰自己,苏南寻还需要他、苏南寻不会离开。
两人的心中都有澎湃的巨浪,但他们谁也没有先开口。
朔吻上了苏南寻,苏南寻配合着身边人的动作,两人口津相交,直到朔被稳得身子都软了才分开。
苏南寻将朔圈在怀中,在这个吻中,他感受到了朔的不安,也更觉得自己不是个东西,他何德何能能拥有骊和朔丝毫不掺假的感情。
“我……”打了无数次腹稿的坦白在开口的一瞬间堵在了喉间,苏南寻决定摒弃所有加花的语言,将自己的心剖出来请求朔的原谅。
“朔。”
“嗯?”
苏南寻坐起身,开始了他的剖白心迹:“我第一眼见到你,就觉得你很特别、也很好看。我想我多幸运,才会和你住在一起。在你被取血的那个晚上,我决定好好爱你。”
朔听了这个开头,高悬着的心终于归位,苏南寻要说的应该不是他所想的那些话。
朔执起苏南寻的手,这是他最先注意到苏南寻的地方。
那双手和他见过所有人的手都不一样,那双手没有因为劳作而突出的骨节、也没有长得骇人且填满泥土的指甲。
那双手指修长、指甲被修得整整齐齐、白皙且温暖的手向他递了一碗粥,他就这样被打动了。
“他们都说我会给部落带来灾祸。”朔握住苏南寻的手,也借力起了身,“每天来给我送饭的人都把饭放在门口,他们都怕我,只有你不怕。”
苏南寻摸了摸朔的头发:“偏见比灾祸本身更可怕。”
朔摇摇头:“我也觉得我是一个灾星。”
朔出生在一个夏末。
那时暴雨滔天,而朔的母亲又难产,祭司日夜祈祷,还是没能让暴雨停歇、朔的母亲顺利生出孩子。
最终暴雨让半年的耕种化为乌有,朔的母亲也最终没能活下来。
因为生孩子而死去在这种时候并非什么稀奇事,朔刚出生时也看不出和别人有什么不同,他喝着百家乳磕磕绊绊地活了下来。
那一年的暴雨仿佛灾害的预兆,大雨过后便是接连不断的山洪和山石塌方,许多族人在那场泥石流中死去。
族人们哀嚎着、哭泣着,急切想寻找一个情绪的发泄口,而此时刚长出白色头发的朔成了族人们迁怒的对象。
他们认为他是异类、是灾星、是为他们带来灾祸的罪魁祸首。
他们呼喊着要用朔去祭奠神明、要将朔弃之荒野,他们想了无数种惩罚这个异类的方法。
吕昌最终制止了群情激奋的族人,让朔得以在族中继续生存下去。
但那时他已经成为部落中“不详”的代号,长期被关在屋子中。
朔已经记不清自己遭受过多少冷眼和恶意,只记得在他小时候一场接一场地病着,缺医少药,全靠自己扛着。
在这个认为生病便是德行有亏,是上天派邪灵来惩罚病人,令他痛苦的年代,朔不太好的体质成为他被更加厌恶的理由。
朔能活下来,已经不能说是幸运,而应该说是奇迹。
在他十岁那年,骊来到了部落。
作为一个外来人,骊的房子被安排在他旁边,那个冬天,他病得很厉害,是骊给他做了御寒的皮裙,为他要来了治病的汤药。
苏南寻听到这里问出了心中的疑惑:“那你……怎么没对骊动心?”
朔在述说自己过去时,没放过苏南寻任何细微的表情,他知道自己讲出过去是是一场豪赌、是破釜沉舟的举动,如果苏南寻也像其他人那样,那他也将回到原来的岑寂世界。
他的讲述的过程中想象过苏南寻的许多种反应——厌恶、震惊、心疼……唯独没想到对方会问这个问题。
朔愣了半晌,直到苏南寻将他揽入怀中温声安慰道:“我没有在吃醋,也不是在质问你,只是觉得好奇罢了。”
朔这才从游离天外的思绪中回归现实,他摇摇头:“我那时候太小了,对他没有过任何仰慕之情。后来又发生了一些误会,他也不来了。我和他,只是短暂地相逢了一下,时间短到我没有机会对他动心。”
第二年,骊带领着部落中的精壮汉子去为他母亲报仇,他们趁着雨季出发,想打对方部落个措手不及。
出征前每个人都要喝一口鹿血是这个部落的规律,出征的人喝了谓之歃血为盟,每个人都将不背叛部落、奋勇杀敌;其他人喝了谓之祈祷,有多喝掉一口血,出征的队伍就能多杀掉一个人的说法。
朔所居住的小屋在出征前夕的狂风暴雨中失去了屋顶,他也因为连夜暴雨病倒了,他想爬上去修屋顶,但因为力不能逮,摔了一身伤。
他在那个暴雨夜似乎隐约看见屋顶有一个人影,但他毫无办法,毕竟欺负他是一件正确的事。
骊出征的那一天,朔已经烧迷糊了,他只听得屋外热闹非常,却不知道、也没有力气爬起来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
那场出征前隆重的仪式部落中只有他一个人缺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