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枫顺着路回去, 远远的,能看到楚深站在一处房子的围墙外, 似乎是在等她。

楚枫加快脚步走过去, 楚深也迎面走来,就在两个孩子汇合的时候,楚枫眼尖, 发现几丛竹子下站着两个人。

一个眉毛粗黑、束着高高的马尾,穿着身玫红色的衣服,举手投足间都有股爽利的英气, 正是单秋玲。另外一个身形稍微瘦弱些的男人,楚枫不认识, 但好像在队里见过他。

单秋玲和这个男人在交谈些什么,晚秋的风把呢喃的低语送到远处。

单秋玲的声音很正经:“我不管你是不是同情我, 但我单秋玲不需要别人的同情, 也不觉得那件事需要被人同情,我现在的生活就挺好的。”

对面的男人很是紧张:“秋玲, 我不是同情你, 我佩服你还来不及, 你力气比我大,赚的工分也比我多。那些人因为福团的一两句胡言乱语,就在背后编排你,是他们猪油蒙心。”

福团前些日子断人生男生女一直挺准,因此, 哪怕福团嘴贱被赵猛几耳光下去,差点打碎了牙, 还是有些愚昧、重男轻女的人在心里嘀咕福团说单秋玲“一撇腿一个妹妹, 一撇腿一个女孩”的事情是不是真的。

单秋玲显现出十二万分的泼辣, 那些人不敢当面大肆说,但背地里难免不嚼些舌根子。

单秋玲笑了笑:“那些人说什么我压根不在意,他们不敢在我和我爸妈面前说就行了。李浩,我知道你的心思,我别的都不问你,要是福团说的是真的,你咋办呢?”

单秋玲觉得福团有些邪性在身上,跟乌鸦嘴似的。

单秋玲可不能保证自己今后生男还是生女,要是李浩也有那种“给家里传个根儿”的想法,那还是哪儿凉快哪儿待着去吧。

她单秋玲擅长的是在地里刨食,擅长的是一把子力气,可不擅长什么传根儿。

李浩正色道:“秋玲,我并不在意那些,我爸妈也不会在意,我爸妈除了我之外还有两个儿子、两个女儿,我不占大也不占小,在家里一直被忽视,没那么重要。”

“行了,我知道你的意思,之后再说吧。”单秋玲摆摆手。

李浩还想再说什么,可看单秋玲一副不想再谈的模样,只能不再多说。

二人分道扬镳,单秋玲径直朝楚枫楚深的方向走,楚枫楚深没有偷听壁角的习惯,他们走在路上,只能听到风送过来的话。

单秋玲追上楚枫和楚深,问:“你们刚才听到了吧。”

楚枫和楚深对视一眼,虽然不是他们想听的,但他们确实听到了,当即诚实地点点头。

单秋玲喃喃道:“果然听到了。”

她一把抓起楚枫的手:“你跟我来。”

楚深有些担心楚枫,单秋玲给他落下一句:“放心,我找你妹妹说点事儿。”

她拉着楚枫到了旁边,放开楚枫的手,见楚枫的手好像被捏得微红,歉疚地说:“对不起啊,我只是想找你说话,有些事我感觉和男的不好说,也怪我,我做活儿做惯了,手上没个轻重。”

楚枫揉揉自己的手腕,并不痛:“没事,我不痛,只是天气太冷了,我之前听钟大夫说天气一冷血液流通不畅,就会容易起印子,你看,这不是消了吗?”

楚枫把自己的手腕给单秋玲看,单秋玲一个粗人,听不太懂什么血液流不流通的事儿,但她听得出楚枫没怪她,下意识心里一松。

原来小孩子也挺可爱的,单秋玲想。

单秋玲之前最讨厌孩子,因为一些小孩子总是听不进别人的意见,又说不通道理,就跟那个福团似的,以为只要可爱就够了,但单秋玲欣赏不来那种可爱,她就觉得熊。

她喜欢明事理的孩子。

楚枫问:“你找我来说什么?”

单秋玲有些张不开口,憋了会儿还是说:“你刚才听到了那些话,你觉得那个男人怎么样?”

“啊?”楚枫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她本以为单秋玲是找她来让她不许说出去这件事,没想到单秋玲是来问她关于李浩怎么样的事。

她现在才七岁啊。

楚枫思考瞬间:“这个,我不知道,我不太熟悉那个人,你不如问问别的大人?”

“唉。”单秋玲长叹一声,也许是那天和周岩相亲失败,楚枫和楚梨在那安慰她,在她心里就愿意和楚枫说这些事。

她说,“我能和谁说?我也知道你年纪小,可我爸妈现在正愁着,巴不得把我打包嫁出去,我要是给他们说李浩的事儿,他们一定愿意得很,根本不会考虑李浩到底是个什么人,更不会给我什么意见。”

“我要是去问别人,别人也只会觉得我现在名声差,有个男人肯要我就不错了。”

单秋玲一脸苦闷,她实在是无人可说,否则也不会病急乱投医,拉着楚枫这么一个小孩儿问。

楚枫沉默了会儿,单秋玲落到今天的地步,就是因为福团那句“一撇腿一个女孩、一撇腿一个妹妹” 在福气文里,福气主角哪怕被配角说了一句,配角立马就会招致血光之灾、飞来横祸。

读者看起来嗷嗷叫着爽。

但是,说福气主角一句嘴的单秋玲,就已经被逼到了这个地步,楚枫的爸爸之前更是瘸腿卧床几个月,几个月连身都不能翻,大夏天的伤口差点长脓,每晚要用高度酒活生生地冲洗,那些痛苦,都是实打实的。

他们犯的“罪孽”严重到要落到这种下场吗?

楚枫深吸一口气,不管她的意见有没有用,现在她至少能做个倾听者。

楚枫温声说:“你是怎么想的呢?他喜欢的是你,你自己的想法比别人的想法更加重要。”

单秋玲一愣,继而发现在这段关系中,她考虑了自己爸妈的想法、考虑了李浩和李浩爸妈的意见,偏偏没有叩问过自己。

单秋玲的心一暖,小孩子果然有小孩子的视角,像她这样的成年人已经被世界的规则驯化,小孩子的眼光则保留了一些本真。

她低头想了想,说:“其实我不讨厌李浩,在我困难时他站出来,我甚至对他有几分好感。但是婚姻不是这么简单的事情,婚姻很复杂,尤其是在咱们乡下。”

“比如你二婶白佳慧,她不想和你二叔生活在一起,却只能住在一个屋檐下?为的是什么,咱们乡下,除开独女外,女人没有宅基地,宅基地是看家里儿子的个数,这是政策上的倾向,你二伯母再恶心他,也没有办法。”

单秋玲说:“如果我不结婚,我会一辈子遭受流言蜚语,但我能保住我家的宅基地,没人敢把我从我家赶出去。如果我结了婚,我家这边没有儿子,我的户口迁走后,宅基地就会被收走,以后如果李浩嫌弃我,让我滚,我就根本没地儿可去。”

楚枫认真听单秋玲说话,同时对这个年代更有清晰认知。

为什么福气文中,所有妯娌都唯唯诺诺,被精明的大家长奶奶和公公呼来喝去也不敢反抗,被躲在身后的男人动辄吼来吼去、动辄被打得耳光连天也只能哭?

不是因为她们极品,是因为她们寸土无依、片瓦不着。

那些泪水和可笑的妥协下,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吃人。

白佳慧走的那条路叫做尊严,可尊严之下,全是铺满的刀尖和碎玻璃。这段时间白佳慧已经越来越拼,越来越想赚更多的工分,想走出一条活路来。

单秋玲叹了口气,她也是这个时代的女性,思想有局限,如果不是福团那句“一撇腿一个女孩、一撇腿一个妹妹”把她放入到这个尴尬的境地,她也不会想得这么深。

单秋玲见楚枫不说话,以为是自己说的太复杂,小孩子理解不了,她擦了擦手,正要找补,楚枫就说:“我理解你。”

单秋玲:?

楚枫抬眸:“当初我爸妈分家,也是因为奶奶骂我妈妈住着她的房子,还敢和她犟,我爸才带着她分了家,我曾在夜晚听过我妈哭泣,说不知道她的家在哪儿,修房子时,我家也过得很辛苦。我二婶婶现在也很辛苦。”

“虽然我年纪不大,但这些事情我都看到过。”

单秋玲笑了笑,眼圈有些泛红,人一旦被理解,无论对方几岁,都有一种引以为知己的感觉。

她不想被孩子看见自己的脆弱,故意大力搓了搓眼睛:“唉,谈了这么久了,小枫,今天先聊到这里。之后再说,总会有办法的。”

总会有办法的。

李浩是真心还是假意,在时间的流逝中总会慢慢浮现出真相。宅基地政策也说不定不是一成不变,近年,外面不是发生了许多大事儿吗?

现在最重要的还是搞钱,单秋玲想,她是独女压力总要更大些,多上工、搞钱才是刻不容缓的事情!

钱,大家都想搞。

楚枫和单秋玲一番晚秋闲话,如被打通了任督二脉,更加想和哥哥一起存钱读书、早日挣脱这片乡下的天地;白佳慧想着搞钱,让自己可怜的女儿三妮过得好些,至少要读完初中,不要沦落到和她一样的命运;陈容芳和楚志国也想夫妻同心,为自己的家挣出一个前程。

就连年春花和福团,都想着要搞点钱来,改善生活,并且让大家好好羡慕羡慕她家的大福气。

可是,钱要是这么好搞,世界上就不会有这么多被钱搞了的人。

时值晚秋,冷寂了多日的天空终于忍不住露出狰狞的神色,天空像被人打破了一个洞,从傍晚开始,瓢泼大雨不要命地落下来,雨丝已经连成数条线,携带着助威的狂风、吼叫的惊雷,为人类展现自然的力量。

名为狂风暴雨的巨兽肆虐了几日,山间一片雨色,看不清山的形状、路的模样,所有人都只敢待在家中,哪怕冒着雨出去想拯救地里秋天种下的种子,被那雨噼里啪啦淋几下,眼前连路都看不清,知道去地里也没用了,只能回来。

所有人都知道,变天了。

第五天时,雨水晾开了一些,山色空蒙,依稀能见青意,生产队干部们一合计,这次雨水天灾,别的都好说,毕竟庄稼早就抢收回来,也晒干进了粮库。

但是,现在地里新播撒下去的种子被水泡烂,算是不成了,必须得再买,趁着时间还早,早点把种子再播撒下去。

刘添才赶紧叫人去种子站买种子,再去买农药,再搞点农具回来。这么大的天灾,种子被泡烂的肯定不只他们一个生产队,去晚了就领不到了。

他派出一向妥帖的楚志国,这么久以来,陈容芳楚志国两人的勤劳、妥帖,队里干部都看在眼里,有什么重要的事儿都爱交给他俩。其余队员也没有意见,这种正当、公平的竞争,他们都认、都服。

可年春花就不那么想了,年春花浑浊昏黄的眼瞥向在自己眼里老实木讷的大儿子,撇了撇嘴。

咋志国这么笨、一点心眼都不会耍,又是个没福的还能得了队长的青眼呢?

年春花觉得自己活了两辈子,看得比谁都远、都深,她当即就琢磨开了,不行,不能让志国出这么大的风头,好事儿该是志业的才是。

再想到福团说的那件好事……年春花眯了眼,不行,今儿得让志业去。

年春花也顾不上得罪刘添才了,拍着腿说:“队长,这么大的事就让志国去处理?”

她一副质疑的语气,楚志国的心早就被这个妈伤透了,一点意外都没有。

他只觉得可笑,妈以为队里也像在家里一样,可以任由她偏心眼子?队里的人可不会惯着他。

刘添才果然冷哼一声:“否则你想让谁去处理?”

刘添才的语气不怎么好,实在是年春花太烦人了,现在紧急把队员们召集来开会,就是为了快点拿出个章程来。结果就连派人去领个种子的事儿,年春花好似都要挑出个理来。

难道他派一个人去领种子还要当场长篇大论地说为什么选这个人?这个人为什么适合?

哪有这么安排工作的,急事就得急办。

年春花说:“队长,不是我挑理,而是志国是我肚子里爬出来的,他太木了。我吃了这么多年的饭,看人能不准吗?这领种子呀,就要挑,要是领到成色不好的种子,不是害了咱们全队人明年的收成吗?”

刘添才点点桌子,那模样似乎已经把怒气压下去了:“你的意思是要找个机灵的去?你想找谁啊?”

他讽刺道,刘添才当然看得出来,年春花想找楚志业去。

年春花现在要让楚志业去沾大好事儿,也不避嫌,眯着眼说:“我觉得志业就挺合适的,志业机灵,腿脚又快,遇事也有个变通。”

“楚志业?是挺会变通的。”刘添才说。

年春花一喜,觉得这事儿成了,没想到刘添才冷着脸,那眼神一点温度也没有,只有厌恶:“可不是会变通吗?为了省事儿,把本该用黄泥来补的田坎用其余土来补,害得田坎垮了,他倒是不累!打水稻的时候,偷奸耍滑,根本打不干净,浪费全队的粮食,这叫变通?让他去领种子,我都怕他变通到干脆拿种子换馒头,两手空空的回来!”

以前凤凰公社出过这么一个事儿,那时人饿啊,饿得面黄肌瘦。人一饿,世道稍微一乱,就有人要钻空子投机倒把。

有的缺德、会“变通”的人,算准了大家饿,就在种子站旁边偷偷兜售馒头,让各队去领种子的人换馒头,有的人真的换了——种子种下去,还要好几个月才能长成,多累啊,现在有香喷喷热乎乎的馒头填饱肚子是多大的**力?

结果,这些人换了馒头,当时倒是吃饱了,但种子不够种,影响来年的收成,生产队反而陷入更深的贫困中。

这时候那些收了种子、会“变通”的人又跑出来,让各队交高价钱和票证买种子,他们左手腾右手,赚得盆满钵满,最终惹得上面出手,那群人就此锒铛入狱,蹲了好多年才出来。

在刘添才眼里,那楚志业就是这么一个人,奸懒馋滑,也就年春花看他是自己小儿子、越看越爱,猪油蒙心看不出楚志业是个什么货色。

年春花听刘添才这么侮辱楚志业,那双三角眼一吊,就有些不高兴地想反驳。

可是,刘添才说的都是实话,是第九生产队的队员们都亲眼见到的事儿,她年春花怎么赖得掉?

年春花甚至左顾右盼,想着刘添才这么侮辱福团的爹,侮辱福气的爹,会不会遭点报应?

结果,伟人的头像还在大堂挂着呢,队员们几十双眼睛瞅着这儿,冷风也灌不进来,窗户被风拍得啪嗒作响,就是没一点儿怪事发生。

这时,刘添才声音猛地一扬:“楚志国为人稳重踏实,做事勤劳,在这个时候我就是要选他去领种子!我和他无亲无故,我做得堂堂正正,甚至于,我是生产队长,我有权任命、组织队员们进行生产劳动,不需要事事都来一次解释,年春花,你要是不服,你可以随时去公社举报我,告我!”

“你要是不去,那就好好听着,别挑来挑去影响工作!你口口声声看人准,我看你是满肚子私心!”

他说到激动处,一掌拍向桌子,拍得咣当一声,年春花吓得心肝一颤,身上都软了大半。

被这么结结实实地吼一次,年春花周身的犟性都去了五六分,安静了下来,不敢再说七说八。

别说年春花了,其余队员们也少见刘添才有这么愤怒的时候,都说出让年春花去公社里举报他的话了。

不过,想想也是,年春花在之前就多次捣乱,刘添才要是真的就对年春花的泼皮行径放之任之,其余人效仿年春花撒泼耍浑,他这个队长还怎么开展工作?

刘添才愤怒地把喇叭放到桌面,楚志国这时候也站出来,沉着声音说:“我一定好好领回种子,不让队长、让大家失望。”

楚志国分得清轻重,队长看得起他,他一定要表态。

不然眼巴巴看着队长和自己妈闹,他在一旁一句话不说,不是害了队长吗?

刘添才脸色稍好,点点头:“你去吧,对了,再叫几个队员和你一起去,领一些新的农具农药来。”刘添才带着楚志国去找稳重的队员,同时刘添才给他讲一些需要注意的事。

年春花看着楚志国亲亲热热和一群干部们讨论事情,眼睛都发红了,搅着手指又是不甘、又是烧心。

这人啊,就是这么奇怪。哪怕楚志国也是年春花生的,但年春花就是喜欢楚志业,就是笃定楚志国没出息,一旦楚志国有了出息,她反而觉得自己被打脸了、自己掌控不了这个儿子了一样。

她这副难受的样子落在其余队员眼中,不少人就嗤笑几声。

花婶儿低下头,和旁人小声说:“早就说了吧,这年春花就是个傻子,志国去种子站拿种子,本来是好事儿,她非要把好事给推没!”

那个队员深以为然地点头,别人都巴不得自己儿孙有出息,年春花果然是傻了,但这个队员又有些不懂:“年春花这是为啥啊?”不都是她的儿子吗?

“哼。”花婶儿得意地笑了,“你说呢?因为她觉得福团有福、楚志业有福,志国没福呗哈哈哈哈。”

那个队员想着年春花一贯以来的行为,觉得花婶儿猜得很对,队里的传言果然是真的,这年春花的脑子就是被福气给熏傻了。

怎么能因为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把自己大儿子一家疏远成这个样子呢?

就连最为厚道的方婶儿,都趁这机会对年春花说:“春花儿,照理我是不该说你的,但你这也太……志国去种子站领种子,是队长看重志国,你怎么还往外赶呢?你、你这不是傻帽吗?”

年春花就撇撇嘴,昂着头说:“你们都没我想得深哩!”

为了洗清自己是傻子的污名,年春花把自己的逻辑往外一说,她说得颠三倒四,方婶儿好不容易才理清她的意思:

种子站的那些工作人员仗着吃的是皇粮,眼睛长在头顶上,一些工作人员甚至只认人不认条,各生产队的人如果没派去那些工作人员眼熟的人,工作人员压根不会给种子,故意拖着让人白跑一趟。

因此,队里的干部在升迁就任前,基本都会被带着到种子站这些地方去转一圈,熟了后才好办事。

眼下,看刘添才这意思,是要让楚志国在种子站的人面前露脸?那不是培养他吗?

如果楚家几个儿子中,楚志国有机会在队里办事,那志业肯定就要避嫌了,志业就没机会了。

年春花说完,得意地说:“我啊,这是看得太深太远,你们都没想到哩!”

方婶儿:“……不是,凭啥志国不去,就一定是志业去呢?人家队长抬举志国,可不抬举志业!”

年春花就撇撇嘴:“志业有福。”福气都进家门儿了,上辈子的事儿,年春花记得真真的。

方婶儿:……

她恨不得打自己一嘴巴子,明知道年春花是个傻子,自己和她说什么啊。

按照楚志业这个德行,除非刘添才也和年春花一样变傻了,不然怎么可能叫楚志业去啊?

果不其然,纵然楚志业削尖了脑袋,想跟着一起去领农具,刘添才还有队里那些好把式没一个对他有好脸色,楚志业想厚着脸皮跟上去时,楚三叔直接回头:“回去!”

“你跟着去捣什么乱!今天肯定有别的队的人去领种子领农具,让别人看见你这个样子,丢咱们生产队的脸吗?”

楚志业:……

楚志业虽然吊儿郎当,游手好闲,但是他完美继承了年春花的一点:他觉得自己可聪明了,别人都没他想得深想得远。

楚志业抱着手臂,故意笑着,仿佛自己多圆滑多会来事儿似的:“三叔,别人都说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咱叔侄三人……”

楚志国懒得去看流里流气的楚志业,楚三叔则气不打一处来,楚志业是傻子吗?他和年春花是不是傻在一块儿了?

这里还有其他队员,生产队是人民的生产队,他楚好民难道丽嘉会把楚家人一个个塞到生产队的重要岗位来吗?

楚志业这些套近乎的话,让楚三叔浑身不舒服,他再也受不了,指着楚志业的鼻子:“给我滚回去!”

“滚!”

……

楚志业厚脸皮跟在楚志国、楚三叔等人后面,却被吼得一愣一愣,大会堂外面不少小孩儿都看见了。

楚枫和楚深自然也看见了,但是,哪怕是最厌恶年春花一家的楚深,都没有放肆地用嘲笑的眼神去打量楚志业,更别提楚枫。

楚枫光华内敛,楚深则如一块海绵,汲汲学着妹妹身上的内敛风度。比如妹妹虽然讨厌年春花,但仍然叫她奶奶,不是妹妹多么善良包子,只是为了情绪外露,让自己的做法无懈可击。

妹妹一直把爱恨藏在心里,没有肤浅流于表面,楚深心想,在不能痛打落水狗的时候,千万不要龇牙、不要看别人的好戏。否则,别人就会警惕起来了,更会激起对方的报复欲,楚深如是想着。

人,首要学会忍,忍就是心上一把刀。

在楚深、楚枫学着养气、学着如何做一个“大人”,如何去面对生活的疾风暴雨时,福团却左看看、右看看,圆圆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尴尬。

福团看着不远处稳重走在队伍前面的楚爸爸,和现在这个走在队伍后面被人骂得像孙子的爸爸,感到了落差。她咬着唇,总觉得不该是这样的。

她一直知道自己有福气,所以,当楚爸爸陈妈妈说养不起她的那一刻,福团就知道,自己的新爸爸妈妈会更好,她等着楚爸爸陈妈妈后悔哩。

结果,这两人不只没有后悔,好像还比现在的爸爸更出色……福团用力握着小拳,指甲在掌心的软肉上留下浅浅的月牙印记。

福团迈着小胳膊小腿,鼓足勇气,走到队伍面前,仰起头:“三爷爷。”声音又微微小了一些,带着些害怕地喊:“楚、楚大伯。”

福团这个样子,好似之前在楚志国陈容芳家受了多大的欺负一样。

楚枫下意识一凛,楚深这段时间也学会了不少人情世故,他立马就想走上前戳穿福团,但是,不等他行动,楚志国就很自然地笑起来:“福团好啊,今天穿得真好看,诶,这里怎么开了点线,我记得这还是你陈妈……你大伯母给你缝的,哪天我让她再给你缝一件。”

福团一愣:“……好,大伯。”

楚深忍不住松了口气,爸爸还是很靠谱的。

楚志国只是稳重、善良,但不是蠢笨,他与人为善,之前队里有时候队员之间难免闹一点口嘴,一点口舌争执,楚志国能忍的就忍。

一个队的没必要为了几句话而起争执,毕竟抬头不见低头见,乡下需要邻居帮衬的地方可多了,可这在年春花眼中,就是蠢笨木讷。

现在楚志国三言两语,就维护了自家的名声。

他一贯平和、善良的眼睛望着福团,福团忽然有种被盯紧的感觉,好像这个楚爸爸看透了她一样,福团打了个冷战,在晚秋倒是不显得奇怪。

福团确实是个有小聪明的姑娘,她本来想着,自己上前去,楚三叔就能想到楚志国弃养了她的事情,觉得楚志国不靠谱,而自己的爸爸楚志业养了自己,秉性善良,楚三叔在这种情况下,说不定一句话就能让爸爸跟着去领种子、农具。

然后,就能碰到那个大好事儿了。

福团想帮楚志业失败,猝不及防之下没想到楚志国的反应,一时间有些懊恼。她的“福气”再大,也只是个七岁的小孩儿,一直享受着年春花无节制、压榨别人的宠,现在脸上就露了形。

楚三叔看在眼里,什么话也没说,毕竟是个小孩儿,还能翻天不成?

楚学文、楚学武几兄弟倒是走上前去:“福团妹妹,走,我们去那边打鸟玩儿!”

一听到打鸟,福团有些开心,其余小孩子们也蠢蠢欲动,想跟着去,这时候,楚三叔严厉地说:“不许乱玩,刚下了暴雨,小心山上滑,树啊石啊这些都容易滚下来,一会儿等开完会,你们跟着你们爸妈快点回家去。”

队伍末端也很快跑出来一个男人,把人群里自己的女儿牵出来,揉了揉脑袋,戒备地看了眼福团,对自己女儿道:“忘了爸爸给你说的话了?快去找妈妈!”

那女儿、也就是白小梦软糯地道:“我没有忘记爸爸的话,我不会和福团一块儿玩的,爸爸早去早回!”

清脆的童音响起来,福团脸色一变,不、不和她一块儿玩?

被哥哥们捧在手心的福团,哪里享受过这种待遇?

白爸爸有些尴尬地说:“哈、哈,童言无忌,童言无忌。”他轻轻拍了拍白小梦:“瞎说什么呢,快去找妈妈!”

白小梦哦了一声,其余家长也全都如临大敌,赶紧让自己孩子去找妈妈。

刚才还聚在一起的孩子们顿时跑得不见影儿了,那样子,就跟她是瘟疫一样。福团这下,是切切实实的委屈了,一扁嘴,就哭了起来。

白小梦的爸爸最尴尬,不住地想解释,但福团就是哭、张大了嘴巴哭,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一定要正直的楚三叔等干部为她讨个公道一样。

楚深在楚枫耳边低声说:“这种程度她就哭了,当初奶奶说我们昧下了她的衣服,口口声声骂我们瘟鸡崽子,出门被撞死的时候,她可高兴得很。”

楚枫倒是很平静,以同样小声的声音回答楚深:“刀子只有落在自己身上才能感受到疼。”

福团嚎得惊天动地,哭得吱哇乱叫,在这种魔音之下,没人能注意到楚深楚枫说了什么,楚学文和楚学武两兄弟气死了,他们放在心尖尖上的福团妹妹,怎么能被这么对待?

两兄弟当即就要去找白小梦爸爸的麻烦,白小梦爸爸很难办,这两个小孩儿他一只手就能推开,可是大人打小孩子,算是什么事儿?

关键时刻,里面开完会了。

队员们一窝蜂从里面出来,白小梦的妈妈、还有花婶儿全注意到了这边的声音,全部跑过来,花婶儿就是白小梦的实亲,一见这场景就气乐了。

行,楚学文楚学武两兄弟仗着别人不敢打他们,福团可劲嚎生嚎死,楚志业就装聋作哑是吧?

这种事,花婶儿解决起来最不费力了,花婶儿当即扯开了嗓子,大喊道:“哭你妈的丧呢你哭,啊?下这么大的雨,本来天气就不好,你哭哭哭,哭得多晦气啊!”

正声嘶力竭哭的福团:……

她被骂得连哭嗝都忘了打,福团一直被说有福,居然有人说她晦气,当即……福团气得连哭都不哭了。

花婶儿心底暗骂了一句贱骨头,吃硬不吃软对吧?她叉着腰,对福团道:“你哭什么哭,啊?你一天到晚的闹了多少事儿出来,我侄子不敢直说,我敢!就因为你闹出来的那些事儿,队里大人们现在有什么事都会给自己孩子说,担心孩子不懂事,朝你学,那就完了。”

“你天天的下河沟找鱼,我们怎么敢让孩子和你玩儿,万一孩子出点什么事儿怎么办?你还给人看生男生女,还说人家单秋玲,谁不怕自家孩子跟你一样啊,你还有脸哭,我是你我就把自己的脸皮埋在坟山去!”

福团:……

福团被骂得摇摇欲坠,花婶儿不为所动,她可算是骂爽了。

花婶儿不蠢,起初她家老母鸡死的时候,年春花嘲笑她没福,她半点没把这个事往福团身上想。福团只是一个小孩子啊,花婶之前再泼辣,也不会对孩子泼辣。

可是后来的桩桩件件事情,让花婶察觉到,福团比年春花还迷信,也是福团到了年春花家,年春花才开始神神叨叨,这样一想,花婶儿心里就像有根钢针在戳自己。

当初年春花说自己没福,说不定在背地就是和福团商量过了的。

因此,现在花婶半点没把福团当孩子看待,你福团既然这么有福气、这么能耐,都能当神婆了,我也没必要再拿你当不懂事的小孩儿让着你吧,她心想。

福团被骂得毫无招架之力,年春花从里边出来,呸了一声,就和花婶儿吵了起来。

双方刀光剑影,你来我往。

其余队员们在一旁看着,担心两人打起来,楚三叔则一脸黑线,和楚志国商量一下,两人确定好这次走的路线,带领领种子、农具、农药的人们离开了。

同时,在这片混乱中,没一个人发现楚志业不见了。

种子站在县城里,这年头,队里是没有车的,唯一能动的就是一台拖拉机,拖拉机也不是第九生产队的财产,而是凤凰公社的,一到要用的时候,各生产队就要朝公社里打申请、写报告。

尤其是农忙时节,各个生产队的人都想要率先得到拖拉机的使用权,各生产队的队长们经常争得脸红脖子粗,没有一点风度。

哪怕是好不容易争来了拖拉机,也不能就这么高枕无忧。那台拖拉机脾气比生产队的祖宗还大,动辄就出问题,时常弄得队员们焦头烂额,还得完好无损地把它还给公社。

在这个条件下,楚志国等人只能走路去县里。

路上,楚三叔走在楚志国旁边,秋雨刚下完不久,空气阴凉绵密,楚三叔的旱烟都有些潮湿了,他好半天才点燃火,对楚志国说:“老大。”

楚志国帮楚三叔挡住侧面的风,免得刮来的冷风把楚三叔好不容易点上的旱烟给吹灭了。

他说:“三叔,你说,我听着。”

楚三叔吐出一口烟,缓缓说:“老大,人没法选择自己的出身。”他语重心长地拍拍楚志国的肩膀,楚志国的肩膀坚硬、宽阔,已经能够顶起门户。

楚三叔道:“你妈那个样子,唉,她脑壳就是木,就是蠢,我们都看在眼里,这么些年,你和容芳不容易。”

楚志国喉咙有些紧,还是镇定地说:“当初我和容芳兴家,多亏了三叔帮忙,这个情我记一辈子。”

楚三叔摆摆手:“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我是想给你说,你那两个孩子,不是池中之物。”楚三叔指指自己的眼睛,“你叔我没有别的本事,在公社上看了这些年,认人的本事是有些的。”

他示意楚志国别先急着谦虚:“我唯一要给你说的就是,少让他们和你妈接触,你妈偏心眼子,根本不会教娃儿,你也别让他们和福团一块儿打交道,不是我心狠,见不得外姓人,而是这个福团满脑子算计比较,聪明根本没用在正道上,刚才还想着借自己让我松口,让你弟跟我们一块儿去领种子。”

他冷笑一声:“我吃的盐比她吃过的饭都多,我可能答应吗?就志业那种人,一辈子他是个农民还好一些,还不会闯祸,但凡他地位高点,手里的东西多点,他就要贪便宜了,怕是连命都保不住!总之别让福团带坏了小枫小深,小孩子,学习是第一要紧事,去捉什么鱼啊、比较什么福气啊,把肠子给想花了,哪里还沉得下心来?”

要楚三叔说,福团这个孩子,算是毁了,聪明没用在合适的地方。

作为长辈,看见这么聪明的一个孩子走上歪路,楚三叔本来是想教育的。

可是,他哪儿敢啊?

全队上下,谁敢教育福团?福团之前犯了那么大的事儿,害出人命,年春花不也护着吗?

公社干部劝福团好好学习,少迷信,福团那孩子也口齿伶俐地怼了回去,楚三叔担心自己多事去管,反而还让这福团、年春花恨上了自己!

唉,各人自扫门前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