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情愿或是不情愿, 得益或是不得益,熹贵妃和宁嫔终究被勤政亲贤殿殿宫人们各自带到了两侧的偏殿里暂时休息。

或者说软禁。

不许和任何人交流,不许在这件事上节外生枝, 栽赃陷害, 或是为自己开脱。

雍正重新将婉襄抱在怀中,轻轻地拍着她的肩膀。

“觉得累了吧, 好好休息一会儿,待会儿的事,你就不要参与了。”

抬起头便是那块“为君难”的匾额,婉襄知道此刻的雍正远比她更累。

“四哥也躺下来休息一会儿吧。”

仍有许多聒噪, 这是夏日里树上捉不去的蝉。

雍正并没有拒绝,让婉襄往长榻里侧靠了靠, 而后便躺在她身旁。

先时是平视着天花,看二龙戏珠。就像是它们不会动起来一样, 他的视线也不动。

“朕想要晋你的位分, 不想要让你给她们行礼。”

婉襄心中一动, 妃子册封,尤其是册为嫔位以上,史书都是会有所记载的。

譬如谦妃, 便是在她生下弘曕之后的第二日才由贵人晋封为嫔的。

她不能让他这样做,联想到今日,更是不能如此。

婉襄侧过身体, 凝望着他的侧脸。

“四哥仅仅是不想让我给她们行礼么?可即便四哥将我晋封为嫔, 嫔之上还有妃,妃之上还有贵妃, 贵妃之上有皇贵妃, 甚至皇后。”

她做不了皇后的, 那么单纯地晋封她的位分,又有什么意义?

雍正望着天花笑起来,仍是老生常谈的,“大逆不道。”

婉襄的目光澄澈,“我觉得‘贵人’这个位分就很好,我命中已经遇见了怡贤亲王,兆佳福晋,遇见了四哥。这么多的贵人。”

“我真的不想再要什么晋封了,四哥对我已经足够好了。”

雍正缓慢地侧过身来,和她面对面,大手一张,令她可以蜷缩在他怀里。

她也就安心地沉醉在他的气息里,那一只只鼻烟壶的味道,都不会令他感觉到难受。

“婉襄。”

他只唤了她的名字,便忍不住叹一口气。

“今日之事,你觉得是谁?”

婉襄很快地摇了摇头,把自己的脸埋进了他颈窝里。

宁嫔指证熹贵妃,熹贵妃又指证宁嫔,她们互相攻讦,总有一伤。

“我并不关心是谁,我只关心我自己。”

今日她安然无事,往后对宁嫔,对熹贵妃,对后宫中其他的妃子都会更多防范,她应该庆幸遇见这件事,让她立马警觉了起来。

历史上的谦妃只有弘曕这一个孩子,但并不代表她只怀过弘曕一个。

无论如何,她都要改变这段经历——不是改变历史。

“你不害怕吗?”

他吻了吻她的发心,在她舒服的限度之内将她搂得更紧了一些。

婉襄想起宫斗剧中那句最为经典的台词。

“集宠于一身,便是集怨于一身。但只要四哥的目光在我身上一刻,我便不害怕。”

这句话说完,雍正默默无言良久,直到小顺子再一次走进内殿之中,向他们通禀。

“回禀万岁爷,前往紫禁城询问安贵人及寻找顾常在遗物的宫人已经回来了。”

必是有所发现,所以才等着雍正问下去。

他从长榻上坐起来,“查到了什么?”

小顺子恭敬答话:“回万岁爷,根据延禧宫中档案,雍正五年,安贵人入宫,永寿宫熹妃娘娘赏给她的是两柄纱绣花蝶图面紫金描漆金柄团扇,两匹时兴妆花缎,并两盒内务府造脂粉。”

“妆花缎早已经制成了衣物,因安贵人不喜欢上面的纹样,便散给了她身边的宫女云英……云英去年年末已犯错殁了。”

衣物总是要清洗的,熹贵妃便是当真要下药,也不会下在衣物上。

“那两柄团扇安贵人从前喜欢,因被熹贵妃惩罚,她一气之下都摔折了,因此也无迹可循。”

“唯有那两盒脂粉还剩了一盒,安贵人不喜欢那香气。奴才取得之后即刻便将它交给了刘裕铎刘太医,他此刻正在辨认香气。”

还有一位顾常在。

“至于顾常在,钟粹宫中虽仍有档案,但常在亦于去年病逝,她的东西已经都做了陪葬之物,或是散给宫外家人留作纪念,无迹可寻了。”

这才是正常的。

熹贵妃赏给她们的都是寻常常用之物,若是样样都留着,一件也不使用,反而是不正常,惹人怀疑的。

就是不知道这脂粉之中能不能找出什么名堂了。

雍正不说话,婉襄便也保持着沉默。

他们都在等待着太医查验的结果,刘裕铎进门的时候,他立起身子,用一种自己察觉不到的焦躁。

婉襄望着他的背影,不由自主地在想,他期盼的结果是什么呢?

像腊八之夜那样各打五十大板,还是……今日可不会有皇后出面搅乱这池水了。

刘裕铎恭敬地给雍正,给婉襄行了礼,“回禀万岁爷,这脂粉之中亦有灵猫香,确切无疑。”

婉襄望不见雍正的表情,只能听见他用失望拼凑成的声音。

“将宁嫔,还有熹贵妃一同传过来。”

小顺子即刻便转身出门,雍正挥了挥手让刘裕铎退下。在这短暂的,仅剩他们两个人的空间里,婉襄触碰不到他的心意。

再入勤政亲贤殿,宁嫔的情绪看起来已经稳定了许多。

她发髻之上原本的那些珠玉大部分都被除去,不再有曾经崩溃过的痕迹。

而熹贵妃一如既往地睥睨天下,像是笃定了,这件事绝不会同她有关。

可若是她知道安贵人的东西里也查出了灵猫香呢?

她们都向着雍正行下礼去,宁嫔的目光掠过刘裕铎手中的那盒香粉,并没有过度的反应。

雍正没有让她们起来,即便是熹贵妃,也当然不敢在他面前造次。

他直入主题,“朕已经令人从延禧宫中取来了当年熹贵妃赏赐给安贵人的东西,从这脂粉之中同样发现了灵猫香。”

“熹贵妃,你有什么话说?”

这件事像是并不在她意料之外,熹贵妃语气平静。

“臣妾方才已经说过,六宫之中针对臣妾的阴谋诡计,流言蜚语实难禁止,是臣妾无德无能,不能约束嫔妃。”

“其实万岁爷细想,纵然这脂粉之中混有灵猫香,那又如何?”

“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些东西并非贴身,中间曾有多少人能接触到它们,根本都是说不清的事。”

她以退为进,“臣妾不信万岁爷会听信谗言,因这些不算实证的东西迁怒臣妾。”

“万岁爷若要问臣妾,便仅有一句话,清者自清。”

“清者自清?”

宁嫔的声音令婉襄联想起了冰面之下的流水,是暗涌,是极寒之境。

“原来熹贵妃娘娘也可以说这句话。”

她再一次拜下去,“万岁爷容禀,当年嫔妾丧子,悲痛之下并未完全失去理智。”

“清扫台阶上冰霜的宫女咬舌自尽,而后嫔妾便请阿玛在京城的同僚帮忙追查这宫女的底细。”

“查阅宫人档案之后得知她是满洲镶黄旗包衣出身,再从档案之中一路查到她家里。”

宁嫔望向跪在她身旁的熹贵妃,目光之中犹如淬了火。

“可她家中原本一十二口人,竟全无踪影,更有邻舍证词,他们消失的前一夜曾于夜半闻听惨叫……“

“熹贵妃!你也是满洲镶黄旗人,这世上真有这般巧事?你敢对着那一十三人的魂灵说一句‘清者自清’么?”

这些话几乎可以用振聋发聩来形容,但除却让宁嫔自己的身体微微颤抖起来,并没有给殿中的两大人物带来太多的震撼。

雍正从不轻信,从源头开始询问。

“宁嫔,你为何从未同朕提过这些事?”

方才的那些质问都结束了,宁嫔的身体无力地轰塌下去。

“那些人都不在了,嫔妾手里没有一点证据,又如何同万岁爷言说?”

“更何况从前嫔妾心里还有所指望,只好小心翼翼地捧着自己的一颗心,害怕惹来更多的加害。”

这些话语是凄凉的,就像是黄昏时见寒鸦栖息于檐下,但只要发出一点动静,它们便会迅速地飞离这里。

廊下空空如也,压过来的是无尽的黑暗。

“而如今嫔妾所有,不过是一条命罢了。”

她已经没法把她失去的东西盼回来了。

“嫔妾手中的九子墨不能说明熹贵妃有罪,安贵人的脂粉也不能说明熹贵妃有罪,那消失的一十三口人更是死无对证……”

宁嫔这般说着,忽而像是失了神,踉踉跄跄地从金砖上站了起来。

“自嫔妾入宫以来,短短三年,已经历了不知多少事。实在觉得疲倦不堪了,若是这些事都不能定下熹妃之罪……”

她顿了顿,整个人在顷刻之间凛冽起来。

“那嫔妾的死呢?”

婉襄甚至没有听清楚宁嫔究竟说的是什么,就看见她像是一只中了猎人之箭大雁一般朝着尖利的桌角撞去。

种绿纵然站在她身旁,也只来得及拽住她的一片衣角。

大雁无力再展翅,颓败地像是一只过了夏日的蝴蝶,再无声息。

而婉襄望着那一片鲜红色,大口大口地干呕起来。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