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知道你不读书识字, 还送九子墨给你?”

雍正的朱笔在白玉荷叶式笔掭停留了片刻,继续在密折上龙飞凤舞。

婉襄也拿着笔,在试用她的新墨。

“木叶枯荣记岁月, 雁声南北报春秋。”

她抄写的是他的御诗, 品评了一句:“此句为诗家语。”

而后道:“送礼本来取的便是一个寓意,更何况这块墨的香气我很喜欢。”

这块九子墨通体墨黑, 唯有“九子”两个字以金漆绘就。雕刻的图案为“龙生九子”,每一只瑞兽都活灵活现。

读书识字,尤其是有所成就的人通常都会喜欢文房四宝,婉襄也不例外。

雍正斜睨了她一眼, “你倒是愿意替宁嫔说话。”

婉襄很快反驳他:“我从不替任何人说话,我只是习惯于说一句公道话。”

抄完一首诗, 婉襄放下笔,拿起案几上的纸张, 凑上前去, 轻轻地将上面的墨痕吹干。

但这墨香一下子距离她太近, 浓烈的香气萦绕在她鼻尖,忽而令她感觉到了一阵恶心。

婉襄迅速地站了起来,飞快地朝着勤政亲贤殿的后殿走去, 趴在痰盂上干呕了好一会儿,才终于觉得好了些。

在察觉到她不适的一瞬间雍正便从御座上站了起来,跟着她进了后殿, 此刻轻轻地抚摸着她的背脊, 希望她能很快舒服些。

婉襄没有赶他走的余裕,也没有这样的意识。这毕竟是他们两个人的孩子。

从有了这个孩子之后, 从那两场分歧之后, 他们之间的关系似乎越发紧密无间, 他们都在无言又极力地消除着世俗角度而言,他们天差地别的地位。

干呕了片刻,婉襄终于觉得舒服了些,接过他递来的清茶,用手帕擦干净嘴角,便干脆向后倒在了他怀里。

“分明只有那一夜吐过一次,后来就没有再吐了。今天怎么忽而又这样了。”

她清楚地知道怀孕于女子的身体而言是一件没有什么好处的事,之前也的确没有做好准备。

可知道自己怀孕之后她其实查阅了很多资料,只有当那些不良反应从文字变成具象的感觉,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时候,她才能够真正体会到这件事于女子而言究竟多么不容易。

雍正爱怜地蹭了蹭她的脸,“有孕之后对香气本就敏感,许是那墨里加了什么香料让你觉得难受。”

“写字的时候离得远还不觉得,若近了些,一浓烈起来,就自然而然觉得不舒服了。”

“到时朕令他们把这块墨拿下去吧,看一看里面加的是什么香料,知道你讨厌什么味道,往后器皿熏香里便都不要加了。”

他握着她的手还不够,还轻轻捏了捏她的手心。

“有孕之后诸事都要小心,不能像平常一样莽撞了,也不能像从前一样不管不顾地用血肉之躯去撞南墙。”

那两场分歧让婉襄也心有余悸,她靠在他怀里,没有回应,抓起一旁清供的海棠木瓜,闻着它的香气,舒服地闭上了眼睛。

但也只不过是片刻,“四哥还有许多奏章没批,您的身体本来就不好,夜夜这样熬着,还是早些批完,早些休息吧。”

他就将脸凑到了她面前,一副戏谑神情,“还以为朕须得先将你哄睡,方能继续批奏章呢。”

婉襄其实已经觉得累了,但她生性倔强,“我才不要在这里睡呢。”

她也凑上去,在他唇上蜻蜓点水,而后又假装自己什么都没有做,“睡着之后再被吵醒,是很累的。”

在圆明园中的最后一日,他们仍要回万字房中去。

雍正笑了笑,扶着她从长榻上站起来,而后牵着她的手走回前殿,各自坐好。

再看见这只墨,婉襄又想起了宁嫔。

皇后先一步从圆明园出发,却并不是回到了紫禁宫城里,而是驻跸于畅春园,这个康熙晚年时常居的园子,距离圆明园不远。

帝后很少在一起生活,这一次宁嫔也跟着她去了那里。

也许当真是心灰了,要学皇后一般度日。

她直觉与宁嫔有关的那些谣言是不能询问雍正的,便暂时将那引发她干呕的九子墨推到了一旁,继续看那本《四宜堂集》。

看了一会儿觉得无趣,手上又莫名地有些痒,便将那本书放下了。

雍正总是眼观四路,“十月的行乐图已经绘好了,朕也令江南裱画师李毅细心裱好。”

“若是无聊,就在那边架子上,去取来看看吧。”

婉襄一听就高兴起来,很快将画卷在案几上展开。

同正月关灯一样,这幅画也同时有雍正和婉襄。

十月题为“画像”,画面中央的一处房舍里,红衣的雍正端坐,由画师为他画像。

而这一次婉襄并不同他出现在一起,她在远处的高台上同其他女子一起听评弹。

绘的是同乐园清音阁之景,将要离开圆明园,裕妃邀请她一起去清音阁,她想着她来到这个朝代还没有听过评弹,便欣然赴约了。

画面上粉色衣裳,一边听评弹一边赏景的便是婉襄,其他人也在图画上,却都不是她们自己。

雍正真是偏心。

其实裕妃这个人,若做朋友的话也还不错。

她很懂得如何享受手中所拥有的一切权利,并将它们应用于享乐,只是可惜,她们各自的立场让她们之间的关系永远都不可能那么纯粹。

婉襄一面赏画,一面仍觉手上有些痒,再低头一看,发觉手臂上一片微肿,已经都被自己抓红了。

注意力一放在这上面,便好像这痒意蔓延到了手臂上,甚至于肩膀上,她连忙拈起了一个糖炒栗子,期望以此转移注意。

雍正此时倒是很认真,“云贵四川之地,地势险要,山路崎岖。乌蒙蛮逆不法,此处用兵,军粮运送不便,均仅能由民人背负。”

他摇了摇头,思考了片刻,“循旧例,每粮一石,运送百里,放予民夫脚价一钱。而民人一人,不过只能背负粮米三斗。”

“至于百里之途,又至少须行两日。”

婉襄被他的话吸引了。

若再添上衣物鞋履的损耗,这样算下来,百姓能得的酬劳实在少之又少。

天下兴亡,百姓皆苦,如何不叫人扼腕叹息。

“朕要下旨,令督抚速议,若有山川险峻之处,应当适当增加脚价。地方有司亦当禁止侵冒,使百姓实沾恩泽,朝廷亦确有便利。”

他考量得很周到,本来也不需要婉襄再说什么。

婉襄的目光落在案几上那些糕点之间,最后拿起了一块梅花形的水乌它。

这是一种北方的甜点,以酥酪合洋白糖制成,要在天气寒冷的夜晚方能制作。整块糕点洁白如霜,食用时如同嚼雪,却有清甜之味,是婉襄近来最喜欢的。

她吃完了一块,望向雍正,才发觉他也正望着她。

“朕也饿了。”

婉襄从善如流,左挑挑右挑挑,最终选择了一块方胜形的水乌它拿过去,递给了雍正。

他用一只手拿糕点,另一只手将她搂了过来,仍旧看着他的奏章。

“孔子道冠古今,为万世师表。国学为造士之地,圣教所被,因此朕御极之后,曾数次命人修缮阙里文庙学堂。”

汉代独尊儒术之后,历代帝王便几乎都十分推崇先师孔子,便是到了未来社会也是如此。

“朕御极的第三年,文庙不戒于火,朕引咎自责,虔申祭告之外,即拨银十五万两,命巡抚陈世倌督建,增添了乐器库及碑亭一处。”

“六年时又命山东巡抚塞楞额督促办理阙里文庙修建之事,凡殿阁制度规模皆绘图呈览,朕亲为裁决,提高文庙规格。”

“正殿以黄琉璃瓦覆,两庑则雍绿琉璃瓦,此外,还以黄瓦镶砌屋脊,使文庙如齐王宫之建制,规模宏壮,坚致壮丽。”

封建王朝,所有的颜色几乎都有严格的定制。

这并不是他过于关心庶务的表现,反而于双方而言都是一种极大的鼓励。

皇帝这般重视文庙,重视儒家之道,又如何能不鼓励天下士子踊跃争先,为国家效力呢?

雍正忽而又冷哼了一声,“只可惜朕两次都不能任用贤明,以至于工程愆期,久未告成。一直拖延至七年年末时方竣工。”

“历岁既久,庙貌聿新,今年朕无法亲诣,打算将这件差事交予弘昼。再命淳郡王弘景一同前往告祭,不许他们扰民……”

其实皇子时,一直到雍正十三年弘昼才开始得到雍正真正的重用,告祭文庙不算是一件很小,且毫无意义的差事,不知熹贵妃知道之后会如何想。

还有裕妃,她会觉得得意,还是惧怕?他们母子对于储位之事究竟是如何想的?

不过此时婉襄还忧虑不到这里。

她的手……好像越来越痒了。

她觉得自己好像浑身都发着热,分明温暖的手指触碰到每一寸肌肤都像是冰块一般寒冷。

婉襄觉得自己好像也慢慢地开始喘不过气来,她有些恐慌地按住了雍正的肩膀。

“四哥……我……我……”

“婉襄?苏培盛!来人!快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