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嬷嬷, 天亮了吗?”

宋春眠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问,因为她缓缓睁开眼睛,目光所及的一切, 分明还是黑暗的。

可她的人生从踏进这朱红墙开始, 就一点一点地暗下去,她知道的, 天不会再亮起来了。

满头银发的老者点燃了银缸上的蜡烛,小心翼翼地护着火苗,朝着宋春眠的方向走过来。

在烛火照亮宋春眠面颊的那一刻,于嬷嬷脸上的悲戚便转为了笑容, 面颊上遍布的沟壑无比生动地流动起来。

她的声音理所当然的是苍老的,但不该这样沙哑。

“娘娘, 您才睡了一个时辰,天如何能亮起来呢?”

“您放心, 等到天亮的时候, 嬷嬷会将您唤醒的。您说了要看日出, 嬷嬷陪着您,到哪里都陪着您。”

宋春眠闭上了眼睛,缓缓地长舒了一口气, 感觉到四肢百骸都舒展开来。

但她也知道,她很快就没法这样做了。

“才过了一个时辰吗,我总觉得我睡着的时间太长了, 都想不起来什么时候是天亮, 也想不起来醒着的时候究竟做了些什么。”

于嬷嬷又笑起来,这次连带着眼泪。

遍布的沟壑有了泪水的润泽, 反而叫人越发心中悲戚。

“老爷给您取名叫‘春眠’, ‘春眠不觉晓’, 您现在这样岂不是正合了这个名字?只要您觉得舒服就好了,旁的事,嬷嬷都会为您记得。”

她从衣袖里掏出了手帕,擦干了自己的眼泪。

她早已经老眼昏花,流泪时尤是,她想要看清楚她陪伴了一世的小主人,多一刻也是从阎王爷手中抢来的。

“一个时辰之前您清醒着,还坐在那八仙桌前写了会儿字。嬷嬷记得您写的是‘新昌新居书事四十韵……’,四十韵……什么来着?”

宋春眠不忍心让她继续回想下去,而后因为想不起来陷入自责之中。

“是《新昌新居书事四十韵因寄元郎中张博士》。”

于嬷嬷很快就重新高兴起来,“是了,是了。嬷嬷连诗题都记不住,娘娘却能记得那样长的一首诗,实在是了不起。”

语气像是在夸赞一个刚刚学诗书的小孩子,于嬷嬷骄傲地像她的长辈。

可记得这些,不过是因为诗里有心爱的人。

“从前王爷教我写字……”

她知道她说错了,她还是无可避免地糊涂起来,“他已经是皇帝,是万岁爷了。”

回忆起来的那些旧情节也不想再说下去,不过是徒增伤感而已。

宋春眠不想让于嬷嬷觉得悲伤,她问她:“嬷嬷你听,是景山的昆曲小戏在唱曲子吗?‘无主春飘**,风雨梨花摧晓妆。’是《桃花扇》。”

于嬷嬷四下张望了一下,寂静的长夜里她没有听见任何声音。

“嬷嬷年纪大了,耳朵不中用了。应当是《桃花扇》,也许是小戏子们在练习呢。”

宋春眠心满意足地点了点头,闭上眼睛休息了一会儿。

“‘无主春飘**,风雨梨花摧晓妆。’呀,其实也不大应景呢。如今是秋日里了,不是春眠,也没有梨花。”

于嬷嬷可以不必再掩饰自己的感情,“到姑娘生辰的时候就有梨花了,姑娘虽说不喜欢,紫禁城中的梨花开得也很好呢,不比雍王府里的差。”

在于嬷嬷没有注意到的时候,宋春眠也落了两行泪。幸而烛光不明。

“从前乌仁图和其其格不肯睡觉,我只要一唱这曲子,她们很快旧睡着了。”

这样的话,要深吸许久,才能有气力,才能遏制住眼泪说下去。

“嬷嬷你说,她们都是没满月的孩子,为什么不像旁人的孩子一样每日除了吃便是睡呢?”

“是不是她们也知道自己命不久矣,所以才拼命地睁大眼睛,想要看清楚这个她们短暂停留过的世界呢?”

于嬷嬷迅速地偏过了头去,乌仁图和其其格是宋春眠的孩子,而她是她的孩子。

“姑娘小时候也总是不肯睡觉,所以身量生得这样小。偏偏大了又终日嗜睡,春日里总没有清醒的时候,王爷过来了……”

她发觉她们主仆是一样的,都沉浸在旧日的王府岁月之中走不出来。

于嬷嬷的心更痛了,因为她知道宋春眠一定比她更痛苦。

“姑娘……姑娘你睡一会儿吧,宁嫔娘娘很快就会过来看您了。您见到她就会很高兴,她也如是,您等一等宁嫔娘娘……”

宋春眠睁开眼睛,出神地望着帐顶。

“嬷嬷,你说人的脊梁骨被打断几次,人才会死呢?”

于嬷嬷怔愣了片刻,不明白她这个问题的含义。

宋春眠决定不为难这个待她忠诚一生,也爱了她一生的老仆人,“我的脊梁已经被打断了三次了。”

“阿玛死的时候我已经在雍王府里,没有能够见到他最后一面。”

“王爷让府里的马车送我回家,末了还是有些不放心,陪着我坐在窄小的马车上。”

那时候她吓得甚至不会哭了,只记得她的肩膀一侧蹭着他的,另一侧硌在马车壁上,分不清哪一侧更坚硬。

“第二次、第三次,王爷都陪在我身旁。我知道的,其实他也很痛苦。”

可是她需要一个发泄的渠道。

太痛了,她不想继续回忆下去。

“好在我马上就要见到阿玛,见到乌仁图与其其格了。”

她开始向于嬷嬷撒着娇,“嬷嬷,我不想看日出了,我也不想病死。”

“一口气一口气喘不上来的感觉太痛苦了,嬷嬷放我走吧,好不好?”

“嬷嬷也不要看着我,不要哭,我觉得这里的火炉不够暖,等到火炉暖起来的时候,我就可以安心了。”

“姑娘……”于嬷嬷在一瞬间泣不成声,趴在床榻边缘肆意地发泄着她的痛苦。

她知道她已经压抑地太久了,宁愿生病的人是她自己,也不愿意一次又一次地粉饰太平。

可她坚定地认为这样才是最好的,“嬷嬷,你知道为什么我觉得这吉祥所比咸福宫要好吗?因为在紫禁城中处处都身不由己,这里还能自由些。”

于嬷嬷哭到没有力气抬起头来,她温柔地望着她,可惜温柔没有力量。

“嬷嬷还要为我操办我人生中的最后一件大事,所以嬷嬷要坚强些。去吧,去吧……”

不知道过了多久,于嬷嬷终于缓缓地抬起头来,飞快地别过脸去,不想让她人生的最后看见的是自己这番模样。

她在她面前从来都是可靠的,一生都已经坚持到了这里,此刻也应该是一样的。

望着于嬷嬷的背影,宋春眠艰难地伸出手,摸出了枕头下的一枚翡翠子孙万代簪,这是她刚刚入府的时候,他赏赐给她的东西。

她是被人像一件物品一样赏赐给他的,他从没有爱过她,只是觉得她可怜。

而后来她也带给他许多他无力改变的事,除却年少时不由自主的一点仰慕,她究竟也没爱过他。

宋春眠觉得自己就像是春日风雨里无主的梨花,随意飘**,而今她不想病死在这里,不想再服从命运的安排,至少也让她在生死大事上做一回主。

她举起这翡翠簪,毫无留恋地落下手。

长夜里忽而听见尖利的声音,“皇上驾到。”

宋春眠停下了手。

为什么又要让她生出留恋来呢。一生都已经过去了。

没有办法,他从来都是不容抗拒的。

在宋春眠这样想的时候,他已经站在她面前。

室内仍旧一片沉默,她不知道他在等待些什么,是等着她开口行礼,还是……

“春眠。”他终于下定决心开了口,用的是旧时称谓。

“王爷。”

她有些无可奈何地笑了笑,“到此刻了,妾身竟然觉得自己也不是那么恨您了。”

都瓦解在了那称呼里。

他是不容抗拒的,她没有说错。

他却回答她:“接着恨吧。”

又顿了顿,“若这样能让你有信念活下去。”

宋春眠闭上眼睛笑了笑,“王爷多虑了,您于妾身而言其实并没有那么重要。更何况这样活着,又有什么意义呢?”

“干干净净的女儿家,入了这紫禁城,也成了害人性命的狠毒之人……妾身已经无所留恋了。”

“春眠……”

他是在忏悔么?

到了将要分别的时刻,竟差点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口。

“朕会将你与乌仁图,其其格合葬,你不会孤单的。朕与你都没得选,春眠,那时朕也不懂。

这一句话其实就已经是彼此之间的一世,宋春眠终于忍不住痛哭起来。

“王爷……王爷……”她唤着的是从前雍亲王府中那个可以让她依靠的男子。

“我昨夜又梦见女儿了,我总梦见其其格长大的样子……”

雍正在她的床榻边沿坐下来,回忆起过往亦心如刀绞。

所有的安慰都没有用处,他知道的,因为失去女儿他的心也在滴血。

他一直都安静地等待着,等到她终于把心中的悲伤消耗干净。

已经不会再产生了,蜡炬成灰,余下的都是旁观者的眼泪。

宋春眠不再怕冷了,他们一同坐在院中,看着天色一点一点地明亮起来。

“在雍亲王府过了半生,搬到这朱红墙里真是不习惯。”

红墙金瓦,看了八年,也还是不习惯。

不喜欢。

她没有靠在他肩上,就像那一日的马车里,两旁都有坚硬的东西强迫她不低下头。

“王爷送给妾身的这支簪子,妾生想用来当作陪葬品。妾身还有一张有一张其其格长大的画像,也要用作陪葬。”

那是她让画师根据其其格刚出生时的画像想象出来的,它也陪了她三、四年了,给了她莫大的慰藉。

她说什么雍正都会点头,于是她又说:“对宁嫔好些吧。”

没有缘由的。

雍正的身体僵了僵,没有应承下来。他忽而明白了很多事,尽管也仍旧有很多事不明白。

他也问她问题,“春眠,你为什么那么恨纳耶岱呢?从潜邸到入宫,你们分明都是很好的朋友。”

他不会相信纳耶岱说的,是因为她不愿意到他面前为他的两女儿求封号。

“妾身不恨她。”宋春眠下意识地这样回答,又很快改口,“这宫里谁不恨她呢?”

他们都安静下来。

“王爷和女儿都喜欢听妾身唱昆曲,妾身最后唱一次吧。”

日出的时候,在感觉温暖的时候,宋春眠重又开了口。

“无主春飘**,风雨梨花摧晓妆……”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