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来圆明园中四宜书屋附近隐隐有鬼神流言, 以至于臣妾不得不加派人手守卫四宜书屋,日夜巡逻。”

四宜书屋在齐妃所居的鱼跃鸢飞东侧,也是雍正来圆明园中极喜欢住的地方。

他盛赞它“春宜花, 夏宜风, 秋宜月,冬宜雪”, 甚至于用它作为登极之后诗集之名。

齐妃这次实在是找了个好地方。

听罢裕妃的话,雍正有些不满地抬起头来。

“那是朕从前常常居住之处,如何会有妖异之祸?”

“裕妃如今耳根子也软了,一些无有见识的宫人往往将夜晚树影、叶落之声辨为鬼影、妖声, 难道你也这般认为?”

雍正的语气不善,裕妃连忙跪下去请罪。

婉襄则仍旧坐在一旁修补地动时摔坏的另一只龙泉窑青釉瓷瓶, 低着头不敢看她。

“万岁爷容禀,实在是地动之后宫人中有受伤者, 残肢断腿, 鲜血淋漓, 见者甚众,本已使人心惶惶不定。“

“又有四宜书屋的一名宫人声称九月初一路过水边见到水中鬼影,自己也曾经被那鬼影拖入水中, 艰难脱险,因此这谣言才流传开来的。”

裕妃封妃之后,因皇后多病, 上次的事情之后, 雍正对熹贵妃大约也并不是很满意,因此便指了裕妃来协理六宫事务。

这话更是无稽, 雍正停下了笔。

“若四宜书屋附近真有鬼魅, 且已然将宫人拖入水中, 妖邪之力岂是人力可以轻易抗拒的,乃至于放了那宫人逃走?”

“若是裕妃无能,大可以将这件事交由熹贵妃处理。朕是天子,听不得这些无稽之谈,裕妃回到接秀山房之后好好想一想吧。”

裕妃根本不如她所表现出来的这样畏惧雍正,诺诺应是之后起身,又满脸忧虑地添上了一句。

“万岁爷,去岁虹影桥附近也有闹鬼传言,是齐妃姐姐来了园子里之后。这一次也是齐妃姐姐……”

这事明晃晃的谗言,又触及雍正逆鳞,他的神色越发肃穆不善。

“裕妃,你跪安吧。”

裕妃吓得立刻又跪了下去,磕了个头方才慌里慌张地开口。

“臣妾实在不是协理后宫的这块料子,不过能在后宫中做个闲人罢了。万岁爷,您……您还是干脆收回成命吧。”

裕妃总是言语高调,行事却低调,协理六宫的权利人人都想要,于她而言却不过是个立马就想丢出去的烫手山芋。

雍正望向裕妃的眼神之中写满了恨铁不成钢,终是不耐烦地道:“朕知道了。”

裕妃走后,勤政亲贤殿中沉默了许久。

没有朱笔落在素纸上书写的声音,唯有锔钉和瓷器摩擦时发出的轻微声响。

又过半晌,雍正忽而丢了手中的朱笔,语气烦躁。

“朕七月时便已经下旨,催促下官将朕批示过的奏章缴回,到如今还有人拖拖拉拉,不知终日忙于何事。”

那些批示过的奏章,发还本人阅读之后,除却雍正特许留下的,都是要再收回宫中,由专人管理存放的。

也所以现今的人们才能看见那么大量的雍正朱批。

婉襄知道他是心烦,同政事有关的事她不便多言,想着替他解决眼下后宫中的烦难。

“四哥在前朝知人善任,在后宫之中如何便做不到如此了?”

雍正登极之初,除却面对康熙朝留下的那些社会弊端,最为头疼的一件事就是不了解他所拥有的这些臣子,深感用人之难。

因此大小文官赴任之前,往往都先要陛见;至于武官,亦需来京面圣,亲试弓马。

这就像是现代的面试一样,《朱批谕旨》之中留下了许多记录。

但这样做,不免又带来极大的工作量,雍正的时间和精力都消耗在上面。

“六宫妃嫔,大多都伴驾已久,四哥对她们的为人品行都有所了解。”

只是后宫中妃、嫔确实不多。

“或者有适宜之人,只是位分不高,四哥也不必吝惜物力,能够帮忙处理六宫之中的杂事才是最重要的。”

“裕妃娘娘不是此道中人,平日里只喜欢同后宫中姐妹闲坐喝茶。”

“一时之间要叫她管理约束旁人,还日日要到熹贵妃面前去听差,她自然是难以习惯的。”

雍正的目光落在婉襄身上,似乎在思考权衡。

婉襄忙道:“四哥不必看我,我同裕妃娘娘一样,于六宫之事都是无心的。”

“更何况我去岁年末方为答应,如今已是贵人,数月之间连跃数级,已经太过惹眼了。”

雍正便轻嗤了一声,“就只是长了一张嘴会说,真要你为朕做什么,你又退缩。”

婉襄忍不住笑起来,“这世上总是纸上谈兵的人更多,小女不才,也就是个活赵括。”

“真要排兵布阵,还是得看老将廉颇。”

她捧了他这一句,他便收回了目光,沉吟片刻,“自古知人为难,人心难测,唯有事事时时留心体察,方能不为人所愚弄。”

这算是教导婉襄如何做事做人,而后他开始评价。

“嫔位以上,也就是宁嫔尚算不错。只是她身体素来不佳,再这般劳心劳力……”

婉襄道:“四哥既然考虑了宁嫔,不若还是先问一问宁嫔自己的意思。”

她爱慕雍正,从前一直想要一个孩子,这是她的精神支柱。

就算雍正始终都不翻她的牌子,也还有明日,后日……

可如今不同了。

权柄于后宫女子而言亦是十分重要的东西,不亚于子嗣,或许宁嫔会是想要的。

雍正点了点头,“其实六宫之事即便没有帮手,这些年熹贵妃也一直处理地很好。”

“其实朕要裕妃协理,到底也还是想要锻炼她的意思。”

“既然她自己不愿,朕也不必勉强,待到宁嫔身体好些,或者熹贵妃同朕求人之时,朕再指个人给她便是了。”

之前对裕嫔视而不见,成了裕妃,便又想要重用她了。

人生过一场重病之后许多想法都会改变,婉襄不知探寻这个改变是否会有意义。

不过今日的一切她倒是都十分明晰,她知道四宜书屋为什么会闹鬼,也知道是谁在搞鬼。

九月初一是齐妃着人去将银票放在四宜书屋附近水边的日子,九月初二裕妃就以闹鬼为由带人将四宜书屋封得严严实实。

齐妃的银票取不回来,贾士芳当然也进不去。

侍卫日日巡逻,连一点空子也没有,只怕如今的齐妃和贾士芳都急躁地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全无一点办法。

这件事既困住了齐妃与贾士芳,又让她从协理六宫的权柄之上脱身,裕妃对婉襄的计策很满意。

“其实裕妃娘娘的话也并非没有道理,虽则鬼魅之说无稽,但总有人深信。”

“若是贸然将四宜书屋的侍卫都撤回,只怕宫中流言愈盛难以掌控,不若仍旧如此,静观其变罢了。”

彼此谈了片刻的话,雍正似有倦怠之意,婉襄善解人意:“四哥若是仍旧觉得有些不舒服,不如请贾道人过来诊疗一番。”

贾士芳尚没有拿到齐妃给他的银票,自然不会轻举妄动,做弑君这样大逆不道的事,因此婉襄可以放心。

但在雍正面前,婉襄向来是不喜欢贾士芳的。

“你从前不是最厌烦朕提及此人么,怎么今日倒主动说要召他过来?”

婉襄神情从容,“贾道士已经一连为四哥诊治了半个月,若非有效,四哥又怎肯连连召见?我总是盼望四哥更舒服些的。”

这句话满是温情,雍正神色稍霁,“他的术法也没有一开始那样灵验了。”

“有时朕觉得好些,有时花上几个时辰也不见效,因此朕近来倒少见他了。今日既是你说要召他过来,便着人去请吧。”

小顺子即刻便往秀清村去,往来遥远,婉襄低头继续锔瓷,雍正亦批阅了一会儿奏章,终于等到了贾士芳。

和每一次见到他一样,今日的贾士芳也是一身道袍,清瘦矍铄,一副仙风道骨的模样。

“小人给万岁爷,给刘贵人请安。”

只一开口,便又流露出钻营意味,令人感觉不适。

雍正似有不快,但也点了点头,“朕的脖颈痛得难以忍受,前日你用的那种符箓不错,今日便照样行来。”

他从龙椅上站起来,坐到小顺子刚搬来的一张绣墩上。

雍正的身姿总是那样笔直的,无论再疲惫。而此刻他面朝着秋日的阳光,闭上了眼睛。

贾士芳先是自荷包之中取出了一张符箓,对着它念念有词,向着空中一抛,飞快地从袖中取出火折子一晃,将那符箓烧尽了。

江湖骗子。

婉襄这样想着,仍旧继续看下去。

做完这些,贾士芳便不再做一些神神鬼鬼的事了,转而开始为雍正按摩起了肩颈,和现代医院里中医的按摩推拿并没有什么区别。

所以,仅仅只是推拿有效么?

但贾士芳为雍正按摩了片刻,口中又开始念念有词,“天地听我主持,神鬼听我驱使……”

这句话……立刻便引起了婉襄警觉。

这是雍正下旨降罪于贾士芳,将他诛杀之时,上谕之中有所提及的。

雍正的眼睛立时便睁开了,面上颇有不悦之色,婉襄坐在雍正对面看得分明,贾士芳却仍无察觉。

难道就是今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