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襄捧着脸, 安静地看着月亮。

月亮在千万里之外,亘古地悬挂照耀着,平等地审视着每一个人。

纵然圆明园中秋夜凉爽, 她也终于忍不住嚷起了热, “热死了,热死了!”

她从雍正怀中挣脱出来, 有些恼怒地望着他,动作太迅捷了些,眼前的男子反而出现了重叠的影子,令她看不清他。

“嘿嘿……我现在有三个四哥了……”

雍正从一旁的小顺子手中接过一件披风, 将它披在了婉襄身上。

“朕知道,朕知道。”

一面哄着她, 像哄着小孩子,“朕知道你热, 秋夜里到底寒冷, 又是在水边……好了好了, 就披一会儿,别生病了。”

这披风雪灰色,兰草纹金“卍”字形纹样, 是婉襄秋日新得,最喜欢的一件。

可着披风不过落在她身上片刻,她便又嘟囔着要推开。

雍正的手尚且没有离开她, 她便伸出双手捧住了雍正的脸, 一脸认真道:“四哥,我真的很热, 你摸摸我的手。”

雍正是头一回见她如此, 忙乱间却仍旧有条不紊地系好了披风的绳结。

“忍一忍, 都近子时了,很快就会凉爽下来了。”

那披风包裹着她,更紧的是他的臂弯,婉襄没有挣脱之法,只好暂时安静下来。

但这并不是结束,“那四哥亲亲我,我就不闹着要把披风脱掉了。”

婉襄为人素来含蓄内敛,何曾同他说过这样的话。

当下雍正立即清咳了一声,转过头去一本正经地吩咐小顺子。

“去给贵人取一碗醒酒汤来,而后……便不必在这里伺候了,你带着他们都下去。”

小顺子也微红了脸,偷笑着应了声“喳”,而后便挥了挥手,让平湖秋月敞厅之中等候吩咐的宫人一齐无声地退了下去。

雍正与婉襄四目相对,似是要查看她是否真的醉了一般,语气嗔怪。

“宫宴时候朕往你的方向看了好几眼,就是不肯放下杯子。”

婉襄的一张脸红扑扑,月夜下看来格外娇媚,他心中喜爱着她,等不到她回答,便在她眼睛上落下一个吻。

“这玉泉酒,便当真有这样好喝?”

“那可是玉泉酒!”婉襄有些不满地大声抗议着。

这是如今的人们再也喝不到的宫廷御酒。

柳婉襄的酒量并不差,刘婉襄却不成,除却大家共同举杯时不得不饮,酒杯之中的香气总是**着她,哪来还能顾及得上他的眼神。

雍正的语气无奈,“下次朕让酒醋局搬一酒窖的玉泉酒给你,看你能喝多少。”

“自己醉了还不知道,宫宴上朕令小顺子撤了你的酒,你还不肯听,用双手护着酒壶,也不怕旁人看了笑话。”

他说了一大段话,婉襄却只听见他说她“醉了”。

她连忙趴在他身上,捂上他的嘴,不许他再说下去,“我没有醉,我没有醉,我没有醉……”

婉襄像是觉得好玩,用各种语调不停地重复着这四个字。

雍正从她手下挣脱出来,又问她:“你说你没醉,那你倒是说一说,今晚宫宴上都有些什么菜色?”

婉襄循着他给的思路思考,只记得一盘盘红红绿绿,如何也想不起来任意一盘的名字。

她决定继续耍赖,手指拂过他的嘴唇、鼻子、眼睛、耳朵……

“你的嘴唇,你的鼻子、你的眼睛、你的耳朵……”

雍正下一刻便要开口,婉襄再一次迅速地伸出手指抵住了他的唇,语气似蛊惑。

“大逆不道。”

她又添上一句,“我知道四哥要这样说的。”

此刻他们的距离很近,不似团圆之月遥远,他缓慢地、不受控制地凑近了她,直到终于衔住他渴望已久的那片香。

水色无声,月色也无声,落于耳畔之中的不知是谁的心跳声。

“净是玉泉酒的味道。”

他分明不是在她耳际说话,月色清风拂过,令她有了微微麻麻的痒意。酒意似是在这一个吻中传达给了他,她的酒一下子便醒了一半。

“万岁爷,贵人主子,醒酒汤送来了。”

小顺子是不知男女之情的愣头青,他察觉不到婉襄和雍正之间流转的氛围。

雍正回头望他时神色冷淡,“放在一旁吧,朕一会儿令贵人主子喝。”

小顺子躬身行了礼,便又将敞厅全然地留给了婉襄与雍正。

敞厅紧邻水面,月影静静躺在潋滟波光之中,恒定而不动。

婉襄也仍然紧紧地抱着雍正的脖颈,不舍得松开一刻。

“若是让旁人知道我这样,会觉得我是狐狸精吗?”

雍正将她搂得更紧了一些,“中秋之夜哪里来的狐狸精,纵有,也应当是玉兔精才是。”

婉襄“咯咯咯”地笑了一阵,忽而想起来他梦中仙子之语。

顷刻之间松开手,从他怀中站起来,左顾右盼,又自胭脂水莲口瓶中取出一支南花园进上的敖汉荷花。

“四哥说并未见到梦中仙子的面庞,或者她其实便是我。”

婉襄并没有学过如何舞蹈,不过在临水敞厅之中借着酒意与荷花随意起舞,旋转与弯腰起身之间渐渐昏沉,摇摇欲坠起来,有一个影子奔她而来。

她分明不是故意的,“四哥,我是故意的。我知道你会接住我的。”

雍正的眸色渐渐深沉,他恰好挡住了天边的那一轮明月,“婉襄,你今夜和其它时候很不一样。”

婉襄转移话题,望不见天上婵娟,便伸出手指着水上的,“四哥你瞧,团圆多好啊。”

他抓住了她的手,“你已经把月亮送给我了,婉襄,还记得吗?所以你不准看月亮。”

他此刻的语气很霸道,酒意让婉襄的心智不稳,她以为他是生了气。

于是她再一次主动地拥抱着他,将自己的脸藏在他怀中,期望他能赶紧气消,将天边的月亮还给她。

不知道为什么,她听见他极轻地叹了一口气。

而后雍正松开她,转而牵了她的手,重新回到了长椅上。

一旁是用以清供的敖汉荷花,一边是沉水香若有似无的香气,婉襄靠在他肩上,和他一起抬头赏月。

“四哥的名字,是什么意思呢?”

他很干脆地回答她:“‘胤’为‘子孙相承’,‘禛’为‘以真受福’。”

康熙给他所有的儿子取名,都是希望他们能得到福气。

“以真受福”,便是一生都要牢记这个“真”字。

他们没再说下去,雍正握住了婉襄的左手,小心翼翼地触碰着上面的疤痕。

“七夕时你还病着,这疤痕更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消去了。”

他总是为她而感到惋惜,到最后令她也心疼起来。

婉襄收回了手,“四哥相信牛郎织女的传说吗?”

她只等着他说“信”,而后便可以狠狠地嘲笑他一番。

“朕不信,也不羡慕。”

婉襄的期望即时便落了空,她没有心思去追问他为什么。“我也不信。”

她满眼期待地望着他,他终于问出了婉襄期望的那个问题,“为什么?”

婉襄笑起来,回想起来很久很久之前,她背过的一首诗。

“‘日日相抱眠,幽怀尚沉结。’一年才见一回,别离思念之情已难禁,万般心事更遣何宵说?”

雍正没有评价,他只是凑近了她,“没醉?”

下一刻婉襄便重新抱紧了他,把脸埋在他怀里,“醉了,醉了。”

他大笑起来,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兔子该出洞了。”

婉襄缓缓地抬起头来望向他,他手中不知何时已经出现了一尊泥人,是他的形象。

“民间过七夕,往往都要买‘磨喝乐’,朕虽不曾同你一起过七夕,倒也令造办处召苏州工匠捏了一尊朕的塑像,是送给你的。”

这尊小人是坐在一张圈椅上的,着石青色云纹对襟长袍,登朝靴,戴冬帽,手中拿着一柄如意,形象与后世流传的画像相同。

“这哪里是四哥呢?”

他反而得意,唇边是诡计得逞的狡黠笑意,“所以后世子孙都会被朕骗过去,没有人能知道,朕究竟是什么模样。”

婉襄静静地望着这尊塑像,一时间百感交集。

“若是您能够再活五百年,那您会做什么事呢?”

这样的话,她就跟他生活在一个时代了。

他不假思索,“朕仍旧要做皇帝。寰宇之内,都将是大清王土。”

然而那时他是做不了皇帝的,洋人的长/枪短炮打进来,闭塞腐朽的国门被他们踏做脚下的尘泥,每个国家要迎来新生,都需要阵痛。

婉襄转而望着他,“若是您做不了皇帝了呢?”

这话仍然是大逆不道,但他也一如既往地没有怪罪她。

反而在思考之后慎重地回答:“朕会做学者,修清史,看看是哪个不肖子孙葬送了江山,在书里大骂他。”

这个答案,令婉襄忍不住再一次“咯咯咯”地笑了起来。若当真能够如此,一定会很有趣。

他也用同样的问题来问她,婉襄也不需要如何思考。

“我应该还是会修文物,我这一辈子就只会做这一件事。”

她凑到雍正耳畔,“告诉你个秘密,其实我不光会锔瓷。我还会修复古画,做木工活计,不过我做的最好的还是锔瓷。”

这是她的家传行当,幸好没说出口。

子时已过,水面之上忽而飞来一双白鹭,扰乱了水波,让明月之影也碎裂在水中。

“应当回万字房去了。”

他将她轻松地打横抱起,“将朕的月兔精扛回去。”

小顺子送来的那一碗醒酒汤一直放在一旁,早已经凉透了。他或许从一开始就没有打算当真喂她喝下这醒酒汤。

婉襄依偎在他肩上,“偶尔醉一醉,也挺好的,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