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自孤山春尽后, 荷风柳浪枕幽窗。”

绾春轩外小池塘中荷花其实已经几乎枯萎殆尽了,婉襄望着它们,错觉仍然是荷气满窗纱的盛夏。

“桃叶, 我们如今这样, 不是很好吗?”

桃叶坐在婉襄身旁的绣墩上,安静地做着针线, “姐姐,你和我姐姐是不一样的。”

在婉襄不曾察觉的时候,桃叶日复一日地沉默下来,身量也在逐渐长高, 真正有了十五岁袅娜的少女模样。

那常在并没有跟到圆明园中来,雍正不在皇宫中, 这大约是她最为清闲自在的时候。

桃叶分出心,望了婉襄一眼, “姐姐一定一直都想知道, 我姐姐的嗓子是被谁毒哑的吧, 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

婉襄望着她,她重又低下头去,一针一线, 勾勒出一双秋雁。

“是被她自己。”

桃叶留了足够的时间给婉襄,令她消化着她的震惊。自己面上却早已经平静无波,宛如千帆过。

而后又语气淡漠地说下去, “万岁爷初次见到她的那一日, 她就在御苑里。”

“万岁爷即位之初便下令罢鹰犬之贡,亦放走了御苑里所有的珍禽异兽。藏地新进了一只藏犬, 御苑里的人不会侍弄, 便待它如野兽一般敬而远之。”

“万岁爷喜爱犬类, 一直发愁不能和藏犬亲近,时常漫步入御苑探望它。”

“它在我姐姐手里很听话,婉襄姐姐你知道吗,我姐姐在草原上是能驯养野狼的女子。”

桃叶又想起幼年时她们姐妹二人在草原上流浪时的情形,那是她心里永远抹不去的伤痛,却也是再不可得的回忆。

婉襄沉默着,直到她从回忆之中走出来,继续着她的叙述。

“万岁爷那时很高兴,想要赏她女官品级,从此以后便一直为他豢养犬类。但是她拒绝了。”

桃叶苦笑了一下,犹如亲历一般,“她告诉万岁爷她想要做的是他的妃嫔,她不再想要做这宫里最低等的奴才。”

“万岁爷气得差点拂袖而去,因为他并不喜欢我姐姐。”

但后来,那常在当然还是成为妃子了。

“我姐姐的胆子真的很大,她说她也并不是贪图荣华富贵,贪图帝王威仪,她只是不想再做任人欺凌的宫女。”

“无论有宠或是无宠,万岁爷和皇后待后宫妃嫔向来仁慈,即便万岁爷从不问及,她也不至于比做宫女任人打骂更悲惨。”

“其实是因为那时候我生了重病……”

桃叶的头更低下去,满心满眼都是自责。底层人挣扎求生,谁都是身不由己。

“万岁爷虽然生气,还是允许了。封她做了答应,却从没有召她侍寝,大约心里仍旧直将她当作一个养狗的女官。”

“我姐姐对自己当真心狠,她从太医那里拿到了治风寒、退烧的药,又偷偷地找出我们所侍奉过的太妃出宫之前留下来的一包秘药,毫不犹豫地吃了下去。”

得帝王看重的宫女是危险的,但一个完全无宠,得帝王看重的嫔妃却又是安全的。

雍正未尝不是在那常在这里得到了灵感。

“我姐姐的一生分明是被我毁去的,而我还……”

婉襄抓住了桃叶的手,没有让她继续内疚下去。

“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从后种种,譬如今日生。”

绾春轩中再一次沉默下去。

婉襄望向窗外,骤雨过后,天朗气清。

更遥远一些的地方有一整片苍翠的桃林,此刻结成青涩的果子。

“可惜了,如果是春日里的话,景色一定会更美的。”

桃叶继续做着她的女红,她没有如婉襄一般伤春悲秋的心思,考虑的事情更实际。

“这一月来若非富察福晋看顾,姐姐,这桃花坞中只怕已经什么都没有了。也不知那些青涩的果实能不能饱腹。”

那一夜婉襄从勤政亲贤殿离开,雍正没有再召过她。

就算不知道究竟发生何事,外界流言纷纷,唯一确定的无非是这一次她的确已经失宠。

宫中人拜高踩低是常事,她的生活当然不会像日日伴驾时一样轻松。

“富察福晋昨夜刚刚诞下了她同四阿哥的长子,姐姐有一个月都不曾出门走动了,要过去探望她吗?”

弘历的嫡长子出生,是连月来最好的消息。

人人都会为这样的喜事道贺,不需要她去锦上添花。

更何况她还是一个生了病的晦气之人,“相交之情不在此时,姐姐还是觉得有些不舒服……”

后面的话,为咳嗽声所吞没了。

那一夜淋了雨,被桃叶背回来之后婉襄便一直都在发烧。

前几日除了桃叶之外无人问津,桃花坞院门紧闭,又是她将她从鬼门关拉回来的。

后来富察氏闻听此事之后日日遣太医过来,直到她的病情被控制住之后才只是隔几日遣人不动声色地送药,也是防止有人借此来暗害她。

桃叶轻轻地抚摸着她的脊背,帮她舒缓气息。

“姐姐也病了许久了,一直吃着药不过是这样。不过今日看着精神还好,若是不去富察福晋那里,也可以去无人处走一走。”

圆明园并不似紫禁城那样到处都是宫人,还是有许多清幽的地方的。

婉襄方想要拒绝,窗外流水之中之上便倒映出桥上丽人身影,“宁嫔来了。”

宁嫔近来也算是常往。

桃叶很快站起来,换了绣墩上的垫子。罐中茶叶已经所剩无几,她重新点燃了小炉,将茶壶放在上面温着。

宁嫔和种绿很快走进绾春轩中,桃叶相让,宁嫔坐在她方才坐过的绣墩上。

“婉襄,你今日的脸色看起来好一些了。”

宁嫔待她的态度,总令婉襄觉得疏离又亲密。

譬如她称呼的是婉襄的名字,眼睛里却犹如那一日福海的浪潮,清澈但不见底。

“不过是娘娘为使我宽心所以才这样说而已,我自己倒觉得同过往几日都一个样。”

婉襄病了这样久,手里当然是有来自未来世界的特效药的。但她拿到了两颗药,却都并没有吃。

有时候内心的煎熬远胜于生理上的痛苦,并且它可以替她抵消一部分,令她昏昏沉沉,令她无暇去想对错。

她知道那一夜她与雍正各自都有过分之处,但此时争论这些,没有意义。

宁嫔伸手为婉襄掩了掩她身上的薄毯,“养病之人,最重要的是宽心。诸事皆看得轻些,也就好得快了。”

虽是这样劝谏旁人,也不知宁嫔自己看开了没有。相比于春日,她分明又清减了不少。

“前几日万岁爷着宗人府等衙门定下了故怡亲王爷的一字谥号,是为‘贤’。仁义合道曰‘贤’,明德有成曰‘贤’,是上谥。”

这是婉襄知道的,他一直记挂着他。

“万岁爷这般惦念怡亲王,除感怀他们兄弟情深之外,亦令人十分羡慕。”

“也不知到我辞世之时,万岁爷会不会怀念我,只有怀念怡亲王的一半也好。”

种绿立刻着急道:“娘娘又说这样的丧气话,若叫万岁爷听了,定然是要责备您的。”

宁嫔便淡淡笑了笑,将这件事揭过不提。

“皇后娘娘也很关心你,只是近来龙体不安,娘娘侍疾辛苦,亦病下,因此不能过来探望你。”

婉襄不免要谦逊些,“娘娘是六宫之主,嫔妾不过一个小小妃嫔,实在当不得娘娘亲自过来探望问候。”

“又闻娘娘凤体不安,只如今实在也难以走动。请宁嫔娘娘探望皇后娘娘时替嫔妾致意,待身体好些再去给娘娘磕头。”

她和宁嫔实在不是同路人,宁嫔是个标准的宫妃,而她不是。

是以每一次见面不过是说这些不咸不淡的客气话,不能真正与彼此相交,这或许也是疏离感的来源之一。

婉襄觉得并不自在,宁嫔自然也如是,回应之后又沉默下去,终究令彼此都坐立难安起来。

种绿便弯下腰来,轻声同宁嫔说话,“娘娘,咱们该回杏花村去了。”

宁嫔仍旧面有病色,婉襄适时道:“想来也到了娘娘喝药的时辰了,嫔妾便不留娘娘久坐了。”

种绿的面色微有怪异,“我们娘娘并不是要回去喝药,只是今夜万岁爷召娘娘过去伴驾,因此要提前收拾一番。”

“近来万岁爷龙体实在不甚康健,一概六宫嫔妃皆不见,也就是偶尔见见皇后还有我们娘娘而已。”

婉襄一怔,在那一瞬间里终于是没有掩饰好自己的失落。

片刻之后才勉强笑了笑,“若是如此,便更是要早些回去了。”

宁嫔偏过头去,有责怪之色,“如今万岁爷病势沉重,即便是往勤政亲贤殿去,也不过是侍奉汤药而已。”

“熹妃娘娘总理圆明园中后妃事务,怎么就被你说的好像是万岁爷不见她,不肯叫她侍疾一般?”

五月雍正幸圆明园,并没有带上许多后宫妃子。

身为主位的裕嫔也留在了紫禁城中,负责照顾重病的懋嫔。

无论是否有意,婉襄已经不想再听她们做作下去了,她故意表现出了倦怠神色。

一直侍立在一旁不说话的桃叶适时地开了口,“贵人主子,药马上就温好了,您稍等一等,喝了药再睡。”

宁嫔便自绣墩上站了起来,“皇后娘娘听闻婉襄你生了病,原本打算遣一位太医过来。”

“后来才知道富察福晋细心,已经替你安排好了一切。你这样温和的性子,自然同谁都能投契。”

她分明已经走出去数步,忽而又回过头来。

“婉襄,你连日这样病着,这样瘦下去,倒好似越发与常年病弱的敦肃皇贵妃娘娘相似了。”

感慨过这一句,她又嘱咐:“你好好养着病,我过几日再来看你。”

婉襄在长榻上同宁嫔行了礼,目送她出去,而后深吸了一口气,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