壬午日, 雍正再一次莅临怡亲王府,奠酒举哀之时,为众多大臣围绕。

纵然婉襄陪伴他出宫, 到底也不能同他站在一起, 仍旧为怡亲王府的侍女带往偏僻小室,静静等待一切礼仪结束。

五月是榴花时节, 白日时才发觉,院落中的那颗石榴树上榴花欲燃,不断地燃烧树枝和树荫,却遮不去系在枝叶之上的白色丝带。

昨夜雨疏风骤, 今日枝叶寥落,婉襄望着枝上零落的花朵, 想起了她跟着侍女从灵堂走出来,转到这个院落里时遇见的小富察氏。

距离怡亲王薨逝之日已经过去十四日了, 这一次她还在怡亲王府里。

行走的时候将头深深低下, 青丝展示于人前, 一丝不苟之外唯一的无序,是婉襄同她擦肩而过之时,惊觉的白发。

弘暾逝世之年不过十九, 小富察氏如今至多也不过双十年华,怎会……

她在回廊上遇见婉襄,经人提醒同她问好, 仍以未亡人身份自居。

“妾身富察氏, 已故多罗贝勒弘暾福晋,给刘贵人娘娘问安。”

数年不改的痴心。

婉襄几乎是有些仓皇地逃离开了, 她望小富察氏面色微黄, 不傅粉黛, 仍然瞳似点漆,风致天然,望见的便只是落在她脖颈上的重重枷锁。

红粉佳人,白雪为冢。

婉襄走到院中,摘下了石榴花枝上的白色丝带,恰好遇见富察氏走进来。

今日的富察氏,当然仍然是一身孝服。

这半个月来,婉襄没有在周围人身上看见过其他的颜色。

那石榴花就重在院落出口,富察氏很快停下来和婉襄互相问安,“给刘贵人请安。贵人近来清瘦了。”

这段时日雍正陷落在极大的痛苦之中,精神和生理上的痛楚同时绞杀着他的胃口与睡眠,他的精力极其不济,渐渐地便形成了恶性循环。

几乎每一顿膳食婉襄都陪伴着他,而婉襄同样被这痛苦折磨着,不过互相勉励,努力加餐饭而已。

人当然会一日一日地消瘦下去。

“福晋近来似乎也清减了不少,如今福晋是双身子,又将近临盆之期,不应当这般劳累。”

富察氏为了弘历这般操心,即便在孕晚期还要这样奔波。

难怪永琏出生之后便身体不佳,以至于幼年早夭……一切都是有迹可循的。

“不过各尽己心而已。”

富察氏的回答很简单,她面对世间诸事似乎也总是很从容,意态自然,迥出伦辈,没人比她更适合做皇后,无愧于能得“贤”字为谥。

婉襄和她一起回到了屋中,地面上积水之中倒映出来的也是一片片白色,不异于白日鬼魂出游,令人顿生凄惶之感。

甫一坐定,富察氏便率先开了口。

“其实这段时日儿臣日日都过来怡亲王府,说句大逆不道的话,倒也并不是为了吊唁十三皇叔。”

“文武百官,天下万民都在哀痛这位贤王的薨逝,君王为此痛不欲生,微不足道的儿臣,觉得自己应该分出一些心绪来哀悼另一个人。”

她没有点名那个人的身份,但她知道婉襄知道。

“蒲尔别的一生都会埋在这座撤去白幡之后重新看起来风光无限的府邸里,甚至怡亲王府不再是她丈夫、翁姑的王府,而是她小叔的。”

怡亲王薨逝,爵位将会由他和兆佳福晋的第三子弘晓来继承。

兆佳福晋是弘暾的额娘,生养之恩重于一切,小富察氏深爱弘暾,愿意为他孝顺他的母亲。

而等到兆佳福晋百年之后,怡亲王府之中就只剩下了弘暾的兄弟子侄,守贞寡嫂和寡媳,当然是完全不一样的。

可富察氏的这句话婉襄不太明白,“兆佳福晋接纳了蒲尔别入府,认作她的儿媳,要将她永远留在怡亲王府中?”

听罢婉襄的问题,富察氏也有片刻的怔忪,而后她很快明白了,婉襄原来还不知道这件事。

“数日之前,皇阿玛感蒲尔别之痴心,下谕使兆佳福晋收蒲尔别为媳,来日为她收从子为子。”

也就是说,就算没有行过正式的礼仪,往后小富察氏也将是怡亲王府的媳妇,她再也不能从怡亲王府的大门“走出去”了。

雍正为什么会这样做……他分明不赞成这些事的……

婉襄即刻便想要出门去灵堂寻找雍正,想要让她告诉自己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怡亲王分明不许,他们兄弟连心,为什么……

“人的一生是很长的,她有足够的时间可以爱上别人。”

这句话一下子打断了婉襄的思路,更带给她极大的震动。

这个年代的女人很少会有这样的觉悟,她们之中大多数的人都被所谓“从一而终”的美德洗了脑。

母亲和家族中其他女人的悲剧不足以让她们从被禁锢于闺阁之中的见识里清醒,她们一个一个,前赴后继地被她们的父亲、丈夫、子侄,甚至是自己推进那些根本不需要遵守的道德的深渊里。

“蒲尔别的一生都要为她此刻的选择承担代价了,是她自己摧毁了她身下的浮木,没有人再能为她做些什么。”

富察氏说这句话的时候已然微有泪意,她身边的侍女连忙低声安慰,期望她能保重自身。

纵然婉襄有些怔怔的,她的话仍旧没有说完。

“或者即便皇阿玛不曾下旨,兆佳福晋秉承十三皇叔旧志,仍将她送回富察府中,她也仍然会青灯古佛一世。”

“但到红颜枯骨之时再来嘉奖也不迟,富察氏不会少了她的一点嚼用。但现在,一切都太晚了……”

婉襄霍然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我要去找万岁爷……”

下一刻她的手就被富察氏紧紧攥住,“不要去,没有用的。更何况万岁爷身边此刻都是九卿大臣,婉襄,你不能去!”

她的语气坚定到又令婉襄产生了迷茫之感,连日来她精神恍惚,于她而言独立思考似乎变成了一件极其困难的事。

婉襄正在踌躇之间,忽而有人气势汹汹地闯进了这处小院之中,领头的那一个是瓜尔佳氏侧福晋。

富察氏即刻便松了手,不动声色地上前一步,将婉襄护在了身后。

“侧福晋安好。”她没有行礼,任是谁都能够看出来,山雨欲来了。

“额娘因十三皇叔薨逝之事伤心,偶感风寒,已经病下许久了。她向来与侧福晋您交好,待此间事了,彼此之间还要常来常往才好。”

四阿哥并不是皇太子,她到底是小辈,没法当真对瓜尔佳氏做些什么,只能搬出熹妃。

瓜尔佳氏冷笑了一下,她也当然不会给富察氏还礼。

“富察福晋如今怀着熹妃娘娘的孙子,不宜劳动,还请去一旁的流景轩中坐一坐,我只是想和刘贵人说几句话。”

富察氏既然知道雍正于小富察氏所发的那道上谕,当然也应该知道雍正下旨令瓜尔佳氏唯一的儿子弘昌去守怡亲王陵园的事。

瓜尔佳氏分明是为了这件事而来的。

“瓜尔佳侧福晋乃是外命妇,刘贵人是内命妇,是天子的妃嫔。“

“外命妇见内命妇都必须要由内命妇传召,刘贵人今日没有召您。”

富察氏为婉襄据理力争,婉襄终于从她的迷茫当中回过了神来。

她已经有八九个月的身孕了,她哪里能让她替她受过。

婉襄轻轻拍了拍富察氏的肩膀以示安慰,而后从她身后走到了瓜尔佳氏面前。

“侧福晋,我在这里,你有什么话要说?”

婉襄侧眼示意富察氏的侍女搀扶着她。

“富察福晋将至临盆之期,侧福晋当知行事小心,若影响了福晋腹中的胎儿,万岁爷和熹妃娘娘怪罪下来,你我都担当不起。”

瓜尔佳氏一见到婉襄,神色立刻变得不同。

她那张早已经风华不在的面庞凶恶地如同厉鬼,恨不能立刻将婉襄碎尸万段。

她没有选择同婉襄开口,而是干脆利落地扬起她戴着护甲的手,要给婉襄一个令她痛不欲生的耳光。

但这个耳光没有落下来,婉襄眼疾手快,牢牢地钳制住了她的手。

“什么妃嫔,正经连个嫔位也没有挣上!你个贱妇,若不是因为你,王爷都薨逝了,弘昌根本不必落得这样的下场!”

瓜尔佳氏数次想要挣脱,在婉襄手中动弹不得。

“弘昌会落得今日的下场,不是因为我,也不是因为别人,而恰恰是因为你,因为你从来都不教他。”

麻布的触感是粗粝的,过往有关弘昌的痛苦回忆一下子涌上心头,婉襄知道,今日就是报仇之期。

瓜尔佳氏被婉襄的话语激怒了,更加用力地挣扎起来,又恼羞成怒地大骂身旁的仆妇们。

“你们都是死人吗!还不快将她给我按住!”

“谁敢!”

婉襄同样怒目而视,就算她眼中含泪,目光在所有人脸上逡巡过一遍,还是让那些人都默默地后退了一步。

她总要给今日的闹剧画下一个句点,用力地合上眼睛,让刘婉襄受过的委屈都化成眼泪落在地上。

“瓜尔佳氏今日以下犯上,冲撞了我与富察福晋。回宫之后我会好声奏明皇后娘娘,令她降下处罚。”

瓜尔佳氏眼中的怒火仍然没有被恐惧浇灭,婉襄凑近了她,用几乎只有她们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告诉她。

“瓜尔佳氏,你准备好和你的儿子一同去守陵园吧。”

婉襄松开了手,看着瓜尔佳氏因为惯性而摔进了昨夜留下的一滩积水里。她终于看不见地面上那一片白色了。

“生父薨逝之夜,弘昌仍然饮酒寻欢,毫无悲痛之色。你们应该庆幸你们是怡亲王的妾室与庶子。”

否则的话,大可以看一看诚亲王允祉父子的下场。

作者有话说:

家人们无语了,才发现更新错了,少贴了一章,现在修改过来了。10点之前看的话,需要看一下现在的70,10点之后的就正常看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