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碧波渺远, 春山米聚。有此一物,则澄江如练,远山横翠, 尽在眼前矣。”

婉襄有些兴奋地放下了千里镜, 转身望向雍正。

他们此时已在圆明园中,晨起乘船前往蓬莱洲, 自蓬莱岛上过渡桥,最终在东南瀛洲岛的流杯亭中赏景。

圆明园中有许多千里镜,皆是雍正吩咐人设置的。

流杯亭中的这一只千里镜也是雍正特意嘱咐挂在柱上的,古人制镜工艺不精, 但也足以望见很远的地方。

“你喜欢便好了。”雍正说完这句话,恰有春风拂柳, 使得他咳嗽了几声。

一切都在按照历史发展,二月雍正重病, 仍不顾身体处理政务。

壬寅日朝日于东郊, 甲辰日御经筵赐宴, 辛亥日诣耕諎所,行四推礼,更见诸王及百官各以次更如仪。

以至于病势越发沉重, 几乎取消了二月一切的筵宴。

雍正此刻立于亭中,仔细欣赏圆桌上铺陈着的唐代李思训《仙山楼阁图》。

“蓬莱洲上殿宇便是仿照此图中楼阁建造的,婉襄, 你觉得如何?”

婉襄接过苏培盛递来的披风, 为雍正披好,“虽则春光明媚, 到底湖上风大, 万岁爷还是谨慎些好。”

她也低头去看李思训的画, “大李将军笔格遒劲,色彩沉稳浓烈。大清能工巧匠众多,嫔妾觉得已还原地有七八分像。”

其实无论风景如何,于婉襄而言,能再见到圆明园中风光,已经是世间难求的体验了。

雍正的笑意只是淡淡的,令人将图卷撤去,仍旧同婉襄一起坐于亭阁之中,面对着福海浪潮。

“‘圆明’二字作何解?”婉襄没有望他,望的是亭边烟柳。

“圆而入神,君子之时中;明而普照,达人之睿智也。”

此句出自儒家经典《中庸》,意指君子品德完备,君主明政通达,是对他自己的勉励。

在很早很早的时候,他就已经准备好要做这个皇帝了。

雍正看来兴致仍旧不高,婉襄也收敛了令他高兴起来的心思,“万岁爷仍然在想懋嫔的事情吗?”

不意婉襄骤然提起,他沉默了片刻,并没有直接承认,“前朝后宫皆风波不止,朕的确有些烦恼。”

前朝的事不是婉襄应当问的。

“其实嫔妾亦觉得懋嫔之事疑点甚多,或者万岁爷不必对她这般酷烈。”

从不认到认,懋嫔的转变太快了。

更何况这件事从动机上来看就很奇怪,懋嫔久病,是早不争宠的人了,更是深知雍正与怡亲王兄弟情谊的潜邸旧人,为何要做这般吃力不讨好的事。

还有,养心殿被雍正严密监视,连桃叶都不知雍正日日往来之事,懋嫔又是如何得知?

除非她看了彤史,而彤史在皇后手里。

“懋嫔憎恶朕。”他一直望着远处的波涛,“这件事或者并不是针对你的,从一开始便是针对朕的。”

婉襄与怡亲王都是于当下的雍正而言十分重要的人。

“有些事既不能一直得到,从一开始便不该给。年少时不懂得,将旁人亦如器具般陈列,如今追悔莫及,彼此皆得非所愿,愿非所得。”

她难得见他发感慨,一时默默无言,也同样凝视湖水。

小顺子忽而走至雍正身旁,恭敬道:“万岁爷,皇后娘娘与宁嫔娘娘在西岸望瀛洲中赏景,听闻您与刘贵人在此,想要过来给您请安。”

雍正原本打算三月回紫禁城,因谣言破除之故将婉襄晋封为贵人。

但病势日沉,皇后亦在此感染风寒,紫禁城中不如圆明园中舒适,因此一直未曾启程。

婉襄只不过先得了这道旨意而已。

雍正望了她一眼,见她没有说话,允准小顺子之请:“让皇后和宁嫔过来吧。皇后着装如何?若太单薄,再取两件披风过来。”

又回过头来向婉襄道:“朕觉得你今日穿得也太单薄些。”

婉襄低头应是,不多时皇后与宁嫔联袂而至,她早已经将雍正身旁的位置空出,同皇后与宁嫔行了礼。

彼此问了好,各自分位次坐下。

婉襄成为妃嫔也有数月了,这倒还是她第一次见帝后私下相处。

雍正先关怀皇后,“岛上风大,怎么想起来到蓬莱洲来?风寒虽是小症候,也应知当心。”

“你的病时好时坏,究其根本,也是六年四月时那一场风寒引起的。”

皇后便低头致谢,“多谢皇上关怀,臣妾已然无碍,今日也并非贪看风景。”

“只是从前曾于天仙圣母元君前发愿,要将圆明园数十景致皆绘于纸上,多年畏惧福海上风浪,因此还差这蓬莱洲之景。”

“宁嫔日日来天然图画探望臣妾,知臣妾今日有心绘画,便陪伴臣妾过来。”

雍正略略点了点头,“别累着了。宁嫔住在杏花村,与天然图画并不邻近,日日过去给皇后问安,也算是有心。”

皇后望着宁嫔微笑了一下,“宁嫔小时便常随家人往江南探亲,在杭州长住。”

“原以为会挑了曲院风荷,或是平湖秋月这样仿杭州景色的地方居住,谁知倒挑了杏花村。”

雍正所居的九州清晏中轴以东便是天地一家春,乾隆时后妃大多群居于此。

雍正倒并不想让太多妃嫔跟随自己居住,因此允许她们在园中择了居所,各自起居,不必到他面前来奉承。

熹妃住在九州清晏东面的牡丹台,康熙六十一年,康雍干三帝曾经在这里共赏牡丹,传为佳话。

因此熹妃作为乾隆之母,每次前往圆明园都会居住在此地。

皇后选择的是天然图画,位置在牡丹台以北,再往北是碧桐书院。

若以九州清晏为中轴线,则杏花村正与碧桐书院相对。

宁嫔今日着竹青色绸绣敦兰纹夹衬衣,戴镶珠翠青钿子,皆是最适合她的青翠之色。

见帝后谈及自己,浅淡一笑:“杏花村周遭有不少田圃,种植不少时令蔬菜、瓜果,天然意趣,于臣妾眼中远胜人为之景。”

“春日时满阶芳草绿,一片杏花香,景致更是怡人。”

她说话时候钿子上的翠玉微微晃动,如柳叶飘乎于空中,描绘春风形状。

“其实臣妾亦在启祥宫开辟了一小块田地种植青豆,春去秋来,每日悉心照料,却始终收获了了。”

“始知稼穑不易,民生多艰,万岁爷要多多施恩于百姓才好。”

杏花村在康熙时期仅仅只是被雍正称呼为“菜圃”,雍正以农事耕织邀帝宠,现下观宁嫔神色平和,倒似乎是真心喜欢。

“你是官宦人家出身,能想到这些,殊为不易。你阿玛为官清正,教出来的女儿果然不错。”

雍正虽夸奖宁嫔,也只从她的父亲武柱国着手,宁嫔笑意渐淡,谢恩之后尝了一口龙井春茶。

小顺子恰取了两件披风过来,一件交给了皇后身边的乌尤塔,另一件则递给了桃叶。

其实宁嫔的衣衫亦单薄,并不足以抵御湖上春寒,雍正便解下了自己的披风,令种绿为宁嫔披上。

皇后也开始关怀嫔妃,“答应与常在位分低位,恰逢宫中主位逢病遭灾,因此并没有设宴行礼,让宫中姐妹热闹一番。”

“贵人的位分已经不算很低了,只偏偏如今又多在圆明园中,你好生侍奉皇上,待封嫔封妃之日,再让众人好好贺一贺你。”

皇后才染过风寒,此时咽喉大约仍有些不适,声音不似平时温柔。

婉襄连忙起身谢恩,“多谢娘娘关怀。嫔妾入宫不过数月,无功而得封赏,已然战战兢兢,实在不敢心存不平。”

“本宫知道你是个实心人。”皇后颇有怜惜意,“这段时日也是可怜,白白遭此灾厄。”

皇后与兆佳福晋交好,婉襄总觉得她此刻所言并不仅仅是因谣言而为她不平,或者她也悉知弘昌之事。

婉襄的心情低落下去,并不敢叫旁人看出端倪。

帝后便又开始交谈:“前几日亲耕礼,十三弟并未参加,臣妾与音兀往来通信,亦从她字里行间看出了担忧。”

皇嫂关心皇弟,与政事无干。

“其实十三弟之病,与他昼夜辛劳,常至昏夜始进一餐有极大关系,皇上不若将他肩上职责减轻些,也令十三弟先养一养病。”

这是雍正如今最重的心事,从七年秋冬开始,怡亲王的身体就非常不好了。

雍正忍不住叹了口气,“朕二月间复诚亲王爵位,分封诸皇弟为郡王、贝勒、贝子。”

“皇考给朕留下的兄弟众多,终究无一人似十三弟得力,与朕齐心。”

“朕日前已下旨着朱轼代理营田,亦预备将传教士事务移交他人,人选尚在思量。”

皇后点了点头,已有疲倦之色,“万岁爷心中皆有计较,臣妾便不再多言了。”

乌尤塔适时上前,“娘娘,该回天然图画去喝药了。”

皇后便扶着她的手站起来,同雍正道别:“臣妾有些微不适,想是湖上风大,仍是难以承受,便先回去了。”

又向宁嫔道:“你在宫中时少走动,到圆明园中也是一样。今日难得出门,便好好地陪一陪万岁爷吧。”

雍正并不留她,着苏培盛将她送回天然图画。

皇后方过曲桥,便见一着青绿色白鹇补服的中年男子自曲桥另一侧走过来,似有面圣之意。

作者有话说:

查圆明园资料的时候真的很痛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