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妃已经为朕禁足了。无论腊八那夜有多少迷障, 齐妃魇镇弘历之心为真,朕绝不能饶恕。”

雍正向婉襄提起的第一个人,便是齐妃。

她心中若有所感, 或者腊八那一夜发生的事, 她和那答应所做的事,他也并非是一无所知。

“朕并不想看到有人借题发挥, 又将六宫中的这一池水搅地一团糟。”

这句话也似是暗示。

婉襄低下头去,重新执起了他的手。

他的病势眼下看来就像是绵延无尽的春寒,令他手心冰冷,却仍生了一层薄薄的汗。

他看着婉襄的动作, “至于熹妃……朕的病情反复不定,有些事总要做些打算。”

这一次吐血晕厥, 或者雍正内心的态度并不像他表现出来的那样乐观。

熹妃是四阿哥之母,若他当真……她身上便不能有什么污点。

所以即便熹妃被他宽恕, 也未必当真是清白无辜, 为人所陷害。

这句话终究太过不祥, 婉襄不想再听下去。她只装作没有听懂。

“苏公公说,小年夜时四哥第一次看见我穿吉服,觉得很好看。”

雍正不想将他周身的寒意传递到婉襄身上, 略略拨开了风帽,自其下找到了另一朵兰花。

他温柔地触碰兰花的花瓣,便如同触碰她的面颊, “汉女装束也好看。”

婉襄微笑起来, 如春夜兰花初绽。但下一刻她就跑开数步,自一旁梅花树上团起一把雪, 用力地朝着雍正掷去。

他下意识地想要将雪团接住, 但那些雪太松软, 落进他手中的不过一小团,有更多的如烟花一般在他眼前散开。

下一个雪团很快向着他飞过来,他仍旧接住,旋即弯下腰来团起地上的积雪,也用力地朝着婉襄掷去。

他的动作迅捷,也比婉襄更精准,每一团都落在她雪灰色氅衣之上的兰草纹上,是对她的挑衅。

婉襄不甘示弱,但他总能很好地躲避。

到婉襄终于笑得累了,不小心撞在梅花树上引花瓣与春雪簌簌落下,不得已摆摆手求饶,他方才停下来。

雍正负手静静立于鳌山灯下,笑如朗月入怀。

婉襄朝着他飞奔过去,难得主动地拥抱着他。闹过这一回,心中却仍记挂着他方才说的那句话。

“可四哥见到我的第一面,分明只说很平常。”

是在永寿宫的时候,他问她的名字,那时她微微抬起了头。

如斯好天良夜,与其陷入对那些鬼蜮伎俩的思考,不若追本溯源。

两个人紧紧相贴,心脏仿佛在彼此身上跳动,问出这个问题之后,她才发觉自己原来真的是很在意的。

雍正松开手,同她四目相对,“其实在听闻你的名字的时候,朕第一反应是失望。”

“失望”比“平常”更叫人失落。

雍正伸出手指,拂去了她眉间挂着的雪花。

其余四指抵在她耳后,发上,他们的距离这般近,令她心如擂鼓,没法让那些“貌若无盐”的自嘲脱出口。

“十三弟亲自进宫面圣,希望朕能照拂于你。朕早已听闻你的名字,又知十三弟夫妻在意,想此生缘分淡泊,因此觉得失望。”

“永寿宫中并不是只有熹妃一人,更不是只有熹妃的人。‘平常’二字才能保你平安。”

婉襄侧过脸来,同他的手掌更亲密。她的唇停留在他掌心,雪团消散之后的热意包裹着她,烧得她的心也不断不断地热起来。

“那后来呢?”

“倾盖如故,朕也是这般想。亦是十三弟点醒了朕,‘无缘’本是无能之人的借口。”

他没有再说下去,只是沉默着摘下她发髻上、肩上落着的梅花花瓣,放进她手心里,拼凑成一朵完整的梅花。

相比婉襄入干清宫的那一夜,他的心意已经如同十六之夜的月光,满庭皆是。

婉襄再一次踮起脚尖,用力地拥抱着他。她是想要说些什么来回应的,但她闭上眼睛,顷刻之间便有泪水落下。

落在五爪行龙上,它不改神色,提醒她,她其实并不是刘婉襄。

婉襄不能让这样的情绪继续支配她,松开手之后她低下头去,勉强让自己笑起来。

“在燕禧堂中换了衣裳,却忘记了换掉这双鞋,当真是粗心。四哥你瞧。”

雍正因为她的话而低下头去,也忍不住会心一笑,“猩红斗篷,宝蓝色宫鞋,倒也别致有趣。”

婉襄知道他是笑话她——他是个很喜欢看别人笑话的人。

当下原本也不过是想要博他一笑,因此很快佯装负气,背手朝着养心殿的方向走去。

明日他还要上朝,她则还要继续被囚禁在燕禧堂中,时辰对于他们二人来说都已经不早了。

出门时遮蔽明月的阴云早已消散去,婉襄一路抬头看着月亮,要紧紧地抓着他的手,才不至于摔倒。

“到御花园中走过这一遭,今年也就算是走过百病了。”

明清之时,有“走百病”的风俗。

正月十六,妇女着盛装,结伴嬉笑出家门。走桥登高,摸钉求子,至午夜方归。

雍正跟在她身后,“朕送给你这么多新年礼物,还陪着你赏了灯,走了百病,你就没有什么要送给朕的东西么?”

婉襄停下来,转身面对雍正,笑着问他:“四哥想要什么?”

他佯装思考,“香包、护膝总不过此类东西……或者朕再寻些碎裂瓷器来,偏要你抓心挠肝地为朕修补。”

雍正会这样说,其实仍旧只是忧心她被困于燕禧堂中无聊。

婉襄还是决定婉拒,“若是好好的瓷器,为修补而碎裂,岂不是本末倒置了吗?”

不知道为什么,在说到这里的时候,婉襄脑海中忽而浮现起了宁嫔的那尊德化窑观音像。

她很快将这个念头清理,“若是真有古瓷器,我倒是很愿意修补,我希望它们能以完整的面貌流传下去,尽管有所损伤。”

“不过四哥给我的那本《悦心集》我也还没有看完,想来已经足以静心。”

当年他在潜邸之中可以借此淡泊心志,隐藏自身,她当然也可以。

“至于送给四哥的礼物。”她回过头去,指着天边的月亮,“这就是礼物。”

“月亮?”雍正亦微微抬起头,天幕之中明河斜映,繁星微闪。

恰好路旁有一树梅花,婉襄折下了一枝,“唤起雪中明月,伴使君行乐。”

他望月的时候惆怅难禁,望她时却笑意温柔,“是很好的礼物,朕会好好收藏。”

他们一同回到了养心殿中,原本就是瞒过众人离开的,周遭的灯火早已熄灭,没有光亮在等待。

雍正并不肯放婉襄回燕禧堂去,将那支梅花插入瓶中,两人如常日一般在后殿的东稍间中歇下。

从她搬到燕禧堂中之后,对外不曾言说,其实他们日日都在一处起坐。

丑时已过,自外间归来的寒意在沐浴之后散去,暖风熏得婉襄睡意昏沉。

雍正睡在床榻外侧,吵她不得睡。

见她仍然不肯醒来,便一点一点地将她往床榻里侧挤,直到她的身体靠在内侧柔软的锦被上,又直到那些锦被也再无去处。

婉襄烦躁起来,忘记自己身在何处,恶向胆边生,闭着眼睛抱起了那一床床的锦被直接用力地往地面上扔。

她身旁那人似是被惊吓住了,倒是不再挤她了。

周围尽是炭盆,她从一团温暖中找到一点不曾沾染体温的凉意,正觉得舒畅,便发觉又有什么事情变得不一样了。

她终于知道他想做什么了,今时原来与往日不同。

“彤史……”她还在禁足期间,疑罪未明。

“彤史只有皇后能看,反正你同朕在这养心殿中……”

反正历史上的刘婉襄,这时候也是不会有娠的。

于是婉襄转过身来,面对着他。骤雨打荷塘,每一滴雨水落下来的痕迹都是清晰的。

春日里寝衣日渐单薄,那些柔软的丝绸哪里经得起搓磨,终也落得同那些锦被一样的下场。

“气性真是大。”他大约是望了一眼床榻下锦被堆叠可怜的情形,很快又将注意力投入在她身上。

年少的女子,肌肤如月中聚雪,长发如瀑。

昏昧月光下是黑白二色的锦缎,分明没有风情韵事的颖悟,看在他眼中却无端端地染上。

他总想要秉烛细观,她却次次不肯。

他伸出手指抚向春山,秋水便在他指尖微微战栗。

“婉襄。”直到她迷茫地睁开眼,他才开口唤她的名字。

她下意识地要躲开,比不过他的力气,便又以手掩面,忘记了闭上眼睛的本能。

“婉襄。”他又唤她,这一次染上了丝丝缕缕的笑意。“望着朕。”

婉襄分不清这是命令还是请求,在他的手强硬地握住她的手腕之前放下了自己的手。

他的面庞在她眼中异样清晰,却又仿佛格外陌生。

她伸出手去触碰眼前人的面颊,来不及辨认,他猝不及防地闯进来,其他的触觉比视觉更汹涌。

汗迹盈盈不落,落下的是月亮,“你要永远记得朕。”

在极致的快乐中她想,她怎么会不记得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