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财奴。”

婉襄轻笑了一声, 仍旧摆弄着面前这只精巧的铜镀金镶珠番莲花式怀表。

这怀表正反两面皆由红珐琅镶嵌,正面是白珐琅表面的三针怀表,背面以大小匀称光洁的珍珠点缀成番莲花形。

上部如现代停表一般有一个小环, 可以穿上络子挂在身上, 精巧无极。

这是雍正送给婉襄新年礼物中的一件,从内务府中拨东西给她未免太过显眼, 因此这些精巧玩器都是从雍和宫,他的私蓄之中取出来的。

上首的雍正在笔掭上均匀了墨渍,动作间望了婉襄一眼,“若不会用, 过来朕教你。”

她生活在22世纪,那个科技得到超前发展的年代, 骤见了这几百年前的老古董,倒真有些不习惯使用。

雍正既如此说, 想必此时并不算太忙碌, 因此婉襄便朝着他走过去。

“这个按钮……”

婉襄方走到他身旁, 一句话未及说完,便被他用力地拉扯入他怀中。

他腾出一只手来捏她的脸,“方才骂朕是守财奴, 以为朕当真没有听见么?”

婉襄的五官都被他的手挤在了一起,自他手指之间闻见了淡淡的墨香。

不免怪声怪气地道:“是我忘记了,四哥向来耳听六路, 眼观八方。但这话也没说错。”

他都已经是皇帝了, 富有四海,却也仍旧要在这山河之中划出一小片, 作为他的私库。

从前雍亲王府中的财物玩器并没有并入内务府中, 而是单独作为雍和宫中的使用, 由他最信任的十三弟怡亲王来管理。

雍正松开了手,“你向来不理庶务,哪里知道这些事的要紧。什么时候也让你尝一尝没有钱财可使用的苦楚,你便也不会再嘲笑朕了。”

这话说得,好像他便尝过这样苦楚一般。

不过雍正当皇子时经常为康熙办差,洞悉下情之处远胜过诸皇子,甚至更甚于康熙。

今日作此语,也许就是因为他能体察百姓之苦。

眼前还有许多奏折,雍正不能继续同她闲谈,正襟危坐,“朕今日肩膀酸痛地很,刘常在来替朕按按肩膀。”

婉襄轻笑了一声,绕到了他身后去。

新年已过,连正月都已然过了一半了。元宵宫宴时他身体状况甚佳,厚待宫中人,当夜晋了好几个后宫嫔妃的位分。

除了婉襄,那答应以及两位与婉襄无有什么交往的答应亦被封为了常在。

一碗水端平,原是好事。

婉襄伸出手捏着雍正的肩膀,五爪行龙望着她,她便将目光投到了别处。

不经意间落在雍正正在书写的密折上,见他笔走龙蛇,“朕这样平常皇帝,如何用得起你这样的大臣。”

又在骂人。

也不知道是哪个倒霉蛋大过年的还在挨骂。

婉襄加重了手上的力道,雍正终于满意地轻哼了几声,“刘常在真是好生谄媚。”

她忍不住轻轻笑了一阵,“新年本就应当驱病鬼,媚钱神,如今四哥的病好得多了,我又得了这么多好东西,正是两相得益。”

如太医所言,雍正那一日吐了血,也未必是件纯然的坏事。

新年过后他的身体似乎反而有健旺的趋势,只是下颏这些疙瘩仍不肯就好,惹得他不得不一再在请安折子之中向臣躬解释。

彼此闲谈了两句,雍正的举止忽而做作起来,那朱笔分明已经浸透了墨汁,他却也仍旧没有抬起手腕。

婉襄的目光不由得跟过去,才终于发觉他在同她炫耀的是什么。

“内务府新送了制好的暖砚过来,前前后后改了十个月,终于有一次朕用着觉得不错,婉襄,你也来试试。”

他将朱笔递给她,又在一旁铺开了一张他写废的素纸。

婉襄略低下身体,想了想,在这素纸上落下《诗经》中的一句:“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寿,不骞不崩。如松柏之茂,无不尔或承。”

这是大臣祝颂君王之诗,愿君王励精图治,长寿百年。

这赤铜暖砚已经按先前所言好生改造过了,小炉中碳火旺盛,将铜丝罩烧得微微发红。

铜盒砚台置于小炉一侧,其中的墨汁不凝不涩,书写时均匀流畅,“我也觉得很好。”

除夕之夜之后,她便任性地不再于他面前自称“嫔妾”,他从一开始就是默许的。

雍正拿起了婉襄方才书写的这张素纸,望其上文字,伸手握住了婉襄的,“甚知朕心。”

他语意温存,婉襄若有所感,跪坐在他脚边,靠在他身上,将他们交握的双手从灯火辉映的龙案之上放下,放在她眼前。

“若是四哥能早些看完这些奏章的话,便再陪我去观灯吧。”

上元夜的灯火最好,可惜他不属于她。

雍正正欲开口,苏培盛便自殿外走进来,见婉襄与雍正亲密,低头不说话。

婉襄迅速地从金砖上站起来,退到了雍正身后,方听见他冷然道:“何事?”

苏培盛便如常回禀,“启禀万岁爷,熹妃娘娘在殿外求见。”

“熹妃?”雍正收敛起方才面对着婉襄的温和笑意,新翻开了一本奏折。“让她进来吧。”

“是。”苏培盛分明已应下,却仍然微微抬了头,望了站在雍正身边的婉襄一眼。

这是有什么事不能让她听。

婉襄闻弦歌而知雅意,向后退了一步,同雍正行了礼,“嫔妾先退下了。”

雍正没有留婉襄,她出门时自然遇见了一身华服的熹妃。

分明是金银交错,繁花似锦,却总让人觉得她身上有一种在战场上杀敌无数的凛冽之气。

婉襄谨守礼仪同熹妃问好,熹妃不过略略点了点头,看不出喜恶。

桃叶迎上前来为婉襄系上了披风,她们主仆便往燕禧堂的方向走去。

此时恰是养心殿中侍卫换值的时辰,过回廊时恰遇见一小队黄衣侍卫。为首的那一个……

桃叶的脚步略停了停,很快收拾起了自己的异样,婉襄都看在眼中,进燕禧堂之后便令桃叶掩上了门。

熹妃要同雍正说什么,她并不感兴趣。

“马佳·巴衮,满洲正黄旗人,父为一等公马佳·马尔赛。”

他也就是那一日桃叶硬闯干清宫时拦下她的那个御前侍卫。

婉襄将解下来的披风随手放在一旁,“这样的人家,我们暂时是没法做什么的。”

桃叶深吸了一口气,“主子不必为我做什么,当日的一切皆是我心甘情愿,他也不过是履行了他的职责。”

“只是我在这里,每一次见到他,夜里做梦总会梦见晃人眼的刀光……不是任何人的错。我也不想再平添如云英那般的梦魇了。”

婉襄回过头去望她,一时之间不知应当是悲还是喜。

“若是如此的话,我刚刚升了常在,内务府会再拨一个宫女过来给我使用。你不若回镜春斋去替姐姐守着屋子,也省得再见到他。”

婉襄其实并不需要旁人如何伺候,但她也不想破坏清廷之中的规矩。

“若是这样的话,那常在那里应当也会多一个宫女吧?”

桃叶的话让婉襄产生了误解,她握着她的手,同她一起在窗边的长榻上坐下来,“桃叶,你是想去那常在那里当差么?”

她很快摇了摇头,“不是这样的。我只是在想,晋了位分之后她高不高兴呢……她分明总是不高兴,不像主子。”

桃叶其实很少在婉襄面前流露出对那常在的关心,尤其是这样坦然的,没有一点弯弯绕绕的。

“齐妃正式被万岁爷禁足之后,至少没有人会无缘无故地为难她,惩罚她了。”

婉襄仍不知雍正昏迷那一日皇后究竟同他说了些什么。

熹妃不过受了那几日禁足永寿宫的惩罚,略失了颜面与威仪,自那一日开始便可以如常在六宫中行走。

齐妃却为雍正亲自下旨禁足,旨意上并没有表明禁足之期,如此便是无期。

虽不曾削减她妃位的俸禄与待遇,但终日碌碌无事是会使人发疯的。

说起来,她第一次同那常在联手,能够全身而退就已经很好了。

“而万岁爷晋她为常在,虽然也只是依例晋封,至少表明了万岁爷心中还是有她这样的一个人,不能容许旁人轻视她。”

桃叶反而苦笑了一下,“姐姐如今居住在养心殿中,自然是不知道景阳宫、储秀宫这些宫室之中宫妃的苦楚的。”

“马常在和高常在都进宫很多年了,便是今日成为了常在,宫中又有几个人会高看她们一眼?”

桃叶始终都不看好“妃嫔”这个职业,这是难免的。

也很难得。这世上总是能看见“荣华富贵”这四个字的人多,看见红颜未老恩先断的人少。

婉襄忽而想起来,她恍惚听见一个永寿宫宫女说,那答应被封为答应的当日便哑了嗓子……

是谁下的手?

然而并没有什么时间留给婉襄思考,有人敲了敲明间的门,苏培盛略微有些尖利的声音很快自门外传来。

“刘常在请开门,万岁爷有旨意。”

婉襄同桃叶对视了一眼,俱都从彼此眼中看出了不安。

桃叶先一步跃到了地上,朝着明间走去的时候脚步又变得沉稳,打开了燕禧堂的门。

婉襄候于里间,苏培盛见了她仍旧冷肃着一张脸,并没有给她开口的机会,当即便传雍正口谕。

“承干宫常在刘氏,言行不谨,触怒龙颜,着禁足于养心殿燕禧堂中,静心思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