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陪伴雍正用完晚膳, 婉襄还是没有明白为什么小顺子要同她提起这件事。

雍正这一场病已经持续了这么长时间,并没有允许后宫妃子轮流过来侍疾。

熹妃是如今雍正后宫之中最受倚重的妃子,那么她自己过来探病也是很正常的事。

膳桌撤下之后雍正照常批阅奏章, 今夜他收到的密折颇多, 便令人如第一夜一般在龙案之下设了一小机,让婉襄坐在小机之后看书。

批阅完一本奏章的时候他偶尔会抬起头望一眼婉襄, 同她说几句话,也问起了她看书的进度。

令婉襄错觉她回到了童年时期,在姑姑家度过闷热的暑假,被表哥看着写暑假作业的时候。

“今日裕嫔去你那里做了什么?”

婉襄也抬起头, “并没有做什么,只是和郭贵人、海常在一起过来给嫔妾带了些礼物, 同是后宫妃嫔,彼此相识一番而已。”

郭贵人和海常在的礼物她都是当面拆开的, 裕嫔的礼物婉襄也拆开看了看。

反倒应当说是最贴心的, 是一些药物, 用于涂抹某处以减少痛苦的。

正适合她这样年纪又轻,刚刚开始侍寝的妃子使用。

此外,装药膏和药丸的器皿也算是文物, 因为种类繁多,倒是一下子给婉襄增加了不少业绩。

忽而面对这样庞大的一个数字,婉襄不免有些急躁。

“哦?”雍正咳嗽了一声, 他今夜的脸色又比昨夜差了不少, “她们都送了你什么?”

郭贵人和海常在的倒是没什么不可说的,“郭贵人送了一只项思圣的紫砂梅花诗句杯, 海常在送了一把白色羽毛扇。”

上首的雍正咳嗽稍止, 闻了闻鼻烟壶里的气味, 忽而一笑,“有意思。”

婉襄觉得他是看穿了她们的这些小心思。

而后便是一个婉襄并不期待的问题,“那裕嫔送了什么?”

“只是一些药品。”这样回答其实就已经足够了,但婉襄的脸还是掩耳盗铃一般地红润了起来。

她控制不住地开始胡思乱想,怕雍正又如与皇后比贴心一般的同裕嫔比一比,那她可真是无福消受。

幸而他没有再问,只是略点了点头,就再一次投入到了他的那些奏折中去。

婉襄松一口气,书才翻两页,思绪就又被雍正的问题打断了。

“今日你还去见了宁嫔?你觉得她如何?”

婉襄一时又些没领会这问题的意思,不知是问宁嫔为人如何,还是身体如何。只好尽量不偏题地回答。

“嫔妾随裕嫔娘娘一同去探望了宁嫔,宁嫔娘娘的面色的确不佳,不过因是嫔妾第一次进启祥宫,还是打点着精神陪着嫔妾说了好一会儿子话。”

“在进启祥宫之前,宁嫔娘娘宫中的宫女说她正在看书,嫔妾进殿之后见她床边放着的是一本《圣谕广训》……”

婉襄说了一篇话,无意间迎上雍正的目光,发觉他一直忍着笑意望着她。

她下意识地停了下来,便听雍正道:“你又不在粘杆处当差。”

“朕要你说读后感言,你倒在朕面前背了一通原文,当真是……”

他向着婉襄伸出手,看着她一步一步朝着自己走过来,直至他终于能握住她的。

“你非要同朕装傻,朕拿你一点办法都没有。”

养心殿中很温暖,他的手比她的更烫,在一瞬间烧去了那些掩饰。

“嫔妾只是觉得自己与宁嫔交往不多,并不了解彼此。不若把自己眼见的事情告知于更了解宁嫔娘娘的人,四哥自然会有所判断。”

烛火倒映在他眼中,恒定地燃烧着,“朕今日召了太医,过问了皇后、宁嫔以及……懋嫔的身体。”

在提及懋嫔之前,他有片刻的犹豫。这其实已是问题。

婉襄很快给出了她的答案,“嫔妾不会希望四哥是个薄情之人。”

雍正仍旧望着她,不曾同她的身体接触的右手上移至她腰际,微微地用了力。

她有一瞬间分不清究竟令烛火摇动究竟是风,还是他的意志。

“忘记却辇之德。”他的声音回响在她耳畔,而他的身下是龙椅。

这本是极大的僭越,但他允许。

婉襄放弃了挣扎。

他空出了一只手,再一次自婉襄莹白的肌肤之上找到了那道已经毫不起眼的伤痕,吐露了心迹,“朕那时很焦急,也很犹豫。”

他的焦急是那一日衣上为她的泪水所洇湿的龙首,而他的犹豫,他的犹豫散落在紫禁城每一处他们相遇的角落,同她的犹豫互相牵绊。

第一次正式相见,他说她很平常。

若不打算让她成为他的妃子,便不要在她身上打下任何的烙印,引来无端的猜测,无理的迫害。

但她的那句话打动了他,即便他如何控制,也不断地在他心中回响。

于是他将那只白瓷杯盏交给她,像是笃定她一定能够修补好那样迫不及待地递出了下一次见面的机会。

从那时他就知道,他期待的根本不是这些往事重新鲜活,他原本就希望这些往事尘埃落定,可以让他确信他是每一场斗争的胜利者。

他期待的只是见到她而已。

以为多见几次,就可以找到答案。

但于她最终的归宿,他仍旧是犹豫的。

所以齐妃发难,他只是让苏培盛出面;所以长街相见,他亦对她视而不见。

其实是她自己决定了她人生的走向,她走到了干清宫里,他的面前。

婉襄握住了他的手,将它郑重地放进了她的手心里,双手交叠,都在汲取他的暖,“如今四哥可以不必焦急,也不必犹豫了。”

她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也知道雍正将要说什么。

“除却皇后的病势稍好些,宁嫔、懋嫔的病情都没有什么起色,尤其是懋嫔……几乎已经到了油尽灯枯的时候了。”

婉襄并不想抢什么功劳,不想在懋嫔面前做什么好人,于是她任由雍正自己将要说的话说下去。

“朕连月来龙体不安,不曾于懋勤殿勾决囚犯,亦赦免了一批应得遣戍、监追、籍没家人惩罚之罪人。”

“朕想,朕对自己的家人也应当宽容一些。”

婉襄安静地听着他说话,他若有所感,更用力地反握了婉襄的手。

“今日熹妃来养心殿陪朕用午膳,提及了苏答应。人死不能复生,即便加以死后哀荣,也不过只是全了朕的脸面。”

“而苏答应在世时曾自述,儿时待她最好的长辈是她的祖母。因此朕决定下旨封赠其祖母为安人,享六品俸禄,直至其去世。”

这是个不错的法子,令苏家的门庭获得了体面,也令这世上真心待苏答应好的那个人获得了实惠。

而诰命的俸禄就同现代社会的养老金一般,人死之后便不能再得,因此,无论苏答应家中人原本如何,今后都会好好侍奉这位老人家。

不过,为什么熹妃会忽而提起苏答应的事呢?

雍正继续说下去,“朕亦打算解除懋嫔的禁足令,日日使太医入咸福宫为她诊治。尽人事,听天命罢了。”

在这件事情上,受害最大的人并不是婉襄,而是苏答应。

就算苏答应原本已经要死去,但哪怕只是一刻,懋嫔对她生命的剥夺也是无可否认的。

苏答应已经离世,她活着的家人只会感念天恩浩**,其实不需要婉襄发表什么意见

赞成或是反对,都无必要。

婉襄不想展示她的宽宏大量,因为她并不能原谅懋嫔。于是她选择保持沉默。

雍正很快读懂了她的沉默,向着她靠近,用额头抵着她的,“连个顺水人情也不愿意做……”

她又不是熹妃。熹妃是要当太后,追封皇后,受万世敬仰的人。

婉襄这样想着,当然不能说出口。她垂下如鸦翅一般的睫,不曾与雍正对视。

“便是嫔妾愿意做人情,也总要有人肯领情才好。”

她虽然觉得懋嫔生活在这样的年代很可怜,但这个时期也不是每个人都要发疯。

像懋嫔这样的人,她只想敬而远之。

下一刻婉襄觉得天旋地转,雍正那只能够操纵山河的大手此刻也操纵着她,他令她完全地躺到了他怀里,自然而然地同他四目相对。

婉襄的旗头抵着坚硬的龙椅,开始微微倾斜,令她感觉到了不适。

他很快就发觉了,仔细耐心地取下了她头上的钗环,同那些讲国计民生的奏折放在一起。

“若说朕希望你出言赞成,从而令朕觉得,自己所做的这个决定是正确的呢?”

婉襄的一颗心仍旧惴惴不停,已在他眼中失尽常理,她正想要开口,便见雍正温和地笑了笑。

“朕不会想让你违逆本心的,婉襄。”

他俯下身来亲吻她,像是夏日的蜻蜓掠过小荷初生的水面,那涟漪漾在她心间,撩拨得她不再像湖水一般甘心任他游戏。

婉襄伸出双手揽住了他的脖颈,在他撤退的时候猛然抬起身体追了上去。

他的那只手不再为婉襄束缚,抵住了她的背,有力地支撑着她,使她能够维持住这个动作。

两个人之间的空气是需要争夺的,若不用力些,便追逐不上那潮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