批完奏章, 夜晚已经安静了许久了,婉襄想,大约已经是丑时了。

但雍正睡在床榻的外侧, 即便一动不动, 婉襄也知道,他一直都没有睡着。

她想了想, 终于忍不住微微立起身体,望着他开了口:“四哥是觉得哪里不舒服么?”

十二月中旬了,即便在床帐之中,月色也很明亮。

下一刻她就看见雍正慢慢地睁开了眼睛, 话语中略带了几分惆怅,“这几夜总是睡不着, 若说有事,却又没事, 所以朕也不知道为什么。”

他翻了个身, 自然而然地用手抚开了她额前的碎发, 语气温柔:“吵醒你了吗?”

山岳换了角度,遮住了床帐之外的许多光线,她好像只在他眼里。

婉襄慢慢地摇了摇头, 有种安静已久的慵懒,“四哥都没有发出声音,并没有吵到我。”

深夜时枕边如呓语一般的对谈, 床帐应该很快会安静下来, 可是婉襄好像也睡不着了。

于是她仰着头,看着床帐上“卍”字不到头的花纹, 一面拿手比划, 一问雍正:“这个字是不是只能这样写?若是换了个方向, 便不是字了?”

雍正摇头,抓着她的手写了一个“卍”字,又写了一个“卐”,“有左旋、右旋之分,不过都是‘万’字音,还是唐时武则天定下的。”

“这是西方如来身上的吉祥纹,义为‘吉祥万德之所集’。”

原来是这样。

这个话题很快就结束了,雍正似乎仍然没有要睡一会儿的意思,婉襄抱着他的手臂,整个人贴在他身上。

“四哥能同我说一说堕民削籍的事么?”

听富察氏说起,是雍正早年间的事了,原本打算自己找一些资料了解,正好今夜有机会。

他没有问她为什么忽而想起这个问题,沉默了片刻,似乎是在想要如何把这件事同她说清楚。

于是他先问了她第一个问题,“婉襄,你知道什么是‘堕民’吗?”

她还真不是那样清楚的,只知道个大概。

“是……贱民?不能和平民一样享受各种正当权利的百姓。

雍正也和婉襄一样,平躺着望着帐顶,“这么说的话,并不准确。实际上大清境内也就是浙江一代有较多的堕民聚居而已。”

“贱民并不完全等同于堕民,应当说,堕民是贱民的一小部分。这些人的户籍名并不是‘堕民’,而是‘丐户’。”

“南宋时便这样称呼,而后元时改为‘怯怜户’。到前朝与本炒时便又改为‘丐户’。”

“除此之外,堕民也未必尽数被定为丐籍,亦有被乐户、世仆、伴当等户籍的。”

“并且名为‘丐户’,大部分的人并不以乞讨为生,仍然也有诸如吹唱演戏、小买卖、小手艺、保媒、卖珠以及左接生婆等。”

雍正想起什么,忽而笑了笑,“婉襄,你从前不是读过冯梦龙的书么?”

他不叫婉襄看冯梦龙的书,自己却侃侃而谈:“《古今小说》中,《金玉奴棒打薄情郎》中说:‘若数着良贱二字,只说娼、优、隶、卒,四般为贱流,到数不着那乞丐。’”

丐户不是良民,那乞丐却是。古人倒是笑娼不笑贫的。

“这样说,婉襄,你能明白了么?”

她点了点头,“我已经大致知道四哥赦免拯救的是什么样的人了。不过,既然南宋时便有堕民……这些人是怎么成为堕民的?”

乐户等一些贱籍来源是罪臣的家属,但堕民只聚集在浙江的绍兴、宁波、常熟一带,想来不是历代都有的制度之下产生的。

这个问题,却连雍正自己也不知道。

“说法有许多,有说是南宋投金的那些罪俘及其后代的,真假未知,朕虽不齿,但更不齿的仍然是宋室那些醉生梦死的皇帝与朝臣。”

“暖风熏得游人醉……一醉,便连自己姓什么也不知了,倒好意思定旁人的罪。”

他评价过一句,继续道:“也有人说是明□□朱元璋惩罚那些投金叛国的人,并亲自定其户籍为‘丐户’。也有人说,这些人是被明□□惩罚的蒙古人。”

“在京、省者编为乐户,州、邑者即谓之‘丐户’。”

蒙古人和汉人的长相还是有区别的。平民与贱民又不许通婚,应当不是。

“除豁丐籍,其实原本应当查清丐户的源流,但鄂尔泰上书请削堕民户籍之时,也并没有查清楚这些。“

“朕后来下令让他继续查,终究事务繁杂,且年代久远不可考,留下来的文献也少,因此并没有继续查下去。”

堕民的来源,在现代也是未解之谜。

“堕民原本不许脱籍,不许与民人通婚,堕民男子不能参与科举,甚至纳费捐官。地位低于平民,即便对普通百姓也得称呼一声“某官”。”

“居住时只能住在低矮的房屋之中,出行亦不得乘车马。”

没有任何政/治权利,甚至于没有人格与尊严。

“同样都是人,何必要强加‘丐’名于其上,侮辱他们呢?”婉襄不过是历数一遍这些,便觉得难以承受。

幸而雍正的举措让他们重新看见了生活的曙光,使得他们在百年的积郁中解脱。

不过,鄂尔泰上疏,他又为什么要同意呢?

婉襄又贴近他一些,把自己的脸埋在他脖颈里,“四哥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堕民本是前朝弊政,况其人繁衍已上百年,于本朝并无罪孽,何必使其生世皆沦为贱籍,低人一等?”

“不过朕削除他们的贱籍,当然并不纯粹是因为他们可怜。朕即位之初朝局动**,宜施仁政,使百姓拥护圣主,生者衔环,死者结草,即千万世后共戴皇恩于无既矣。”

婉襄淡然一笑。

政/治哪有什么清白的,不过都是利益的交换。

雍正在她面前毫不掩饰,她也不必觉得他卑鄙,说到底,是各的好处的事。

“此外,贱民行止有伤风化,朕以移风易俗为心,凡习俗相沿,不能振拔者,咸与以自新之路。今贱民改业为良民,即为厉廉耻,而广风化也。”

“堕民本多为绅衿奴役驱使,此举亦可以抑制他们的权利,消弭堕民的不满,甚至于反抗。”

就算雍正帝削除堕民籍只不过是这些人民解放的开始,但这个开始是弥足珍贵的,也是许多代帝王都没有想到要去改变的事。

“富察福晋昨夜还同我说,敬佩您作为帝王的睿智与宽仁。”

夸奖他想来照单全收,“后续有许多事还要处理,不过朕以为,要关心百姓,倒不如先关心关心枕边人。”

“婉襄,你是不是有些饿了?”

方才她的肚子的确轻轻地叫了两声,还以为他没发现。

婉襄蹭着他的脖颈,多少有些不好意思,“就有一点点饿。”

“晚膳时候没有朕监督,一定又没有吃什么。朕偶然间见桃实那丫头吃得满嘴流油,你什么时候能有她那样的胃口?”

他一面说,一面坐起来,将小顺子唤进来,“着御膳房中的御厨看一看,还有些什么材料,若有羊肉,进一盘烤黄羊肉片来。”

婉襄虽然不好意思,也还是道:还是做一盘糟羊肉过来更好。”

还想着糟味。

雍正便低头看了她一眼,“便不能都要?他们会配好小菜送来的。”

小顺子也只是笑,立刻出去传旨了。

他们两个人都不再躺下去,略收拾了一番,也就在明间里用起了御膳房送来的宵夜。

真正吃起来,还是烤黄羊肉更香,御膳房配了野鸡瓜与南边的酱小菜及一小壶玉泉酒解腻,最后黄羊肉吃完,糟羊肉倒剩了不少。

婉襄又被雍正嘲笑,但酒足饭饱,也懒得同他计较。

“四哥可知,宋仁宗曾有一夜腹中饥饿,左右皆劝其进些御膳房准备的羊肉,他却拒绝,这是为何?”

他并不想好好回答,这时候看起来也有些困倦了。

“朕只知有大清,不知什么大宋。”

婉襄便笑起来,“是因为仁宗怜惜御膳房的宫人。今日若为此举,往后为准备皇帝传膳,岂不是日日夜间都要宰羊?”

与宋仁宗有关的许多民间逸事都是他体谅宫人,一个皇帝若是只有这些事流传下来,说明他大事上仍旧做得很一般。

雍正轻嗤了一声,“你以为皇帝要吃的羊都是当场宰的么?要费多少功夫,便是御厨不怨,皇帝又哪有这样耐心。”

“都是前一日便已备好的,不过多出些赏钱而已。”

婉襄也不过等着他这一句,说完之后便站起来,“四哥要再去休息休息,还是就在这里准备上朝了?”

他略想了想,“有些政事还要思索,便不去里间了。你应当累了,自己去休息吧,朕这里不必你陪伴了。”

隆冬时节,他上朝的时间,天都是还没有亮的。

“我与四哥不同,只要孩子们有人管,白日里有许多时间可以休息。”

婉襄一面说,一面点亮了龙椅旁银仙鹤式烛台上的一双红烛,“我陪着四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