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日, 四哥亲自祀天于圜丘,服装未能保暖,如今便得了风寒。正好原本说要去御花园里玩冰床的, 也就不要去了。”

婉襄整理着案头的这些书, 一面继续道:“我觉得嘉祥有些太多动了,便是再发扬天性, 一个人也总应该有安静的时候。”

“雍正十年时玩冰床,她就在那冰**不肯下来,如今去了个不再淘气的永琏,又添了个弘曕, 更有闯祸的好伙伴了。”

“若四哥带着他们去了一日,定然日日都嚷起来要去, 这事情毕竟不安全,到时候我可要头疼死了。”

雍正拿起一只黄绿釉碗, 将里面黑色的药汁一饮而尽, 而后道:“答应孩子们的事, 怎可随意食言呢?”

“他们早都不记得了,不然嘉祥早嚷起来了。只要没有旁人在她面前提起,她就不会记得的。”

“到时候再让御膳房做些糕点之类的东西给她吃, 哄一哄也就好了。”

婉襄望了雍正一眼,警告他:“四哥可千万别逞能了,这几日千万要保暖。风寒虽是寻常症候, 闹起来也是不舒服的。”

雍正轻笑了一下, 继续批阅他的奏章,“朕打算封故理密亲王之子弘眺为辅国公。”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

故理密亲王即是废太子允礽, 这弘眺就是现今这位理亲王弘皙的兄弟。

婉襄从没听过这人的名字, 史书上的记载大约也是寥寥, 干脆无视了雍正的话,继续絮絮地同他说着一些家常。

“前几日我用四哥的名义赐了宝亲王府如今有孕的那位苏格格一柄紫檀柄金瓦嵌宝石如意,希望这如意能护佑她平安生产。”

这柄如意为紫檀木制,柄首为常见的云头式,镶嵌大块粉色碧玺,碧玺旁还错落有致地排布着珍珠与蓝宝石、红宝石。

通身雕刻“卍”字纹,尾部配以黄色丝穗,体现着皇家御赐之物的精致富丽。

“朕记得你很喜欢这柄如意,是雍正九年新年时朕送你的礼物。从前不见你与什么苏格格、脆格格的有所往来,怎么舍得送这个?”

苏格格的夫君是弘历,弘历于雍正而言,是第四子,是国家的亲王,也是未来的君王。

在他的事情上,婉襄总是要多留些心眼,不想让他觉得她对未来帝王之事过分用心。

不是怕猜忌,是怕伤怀。

“也不是我非要多事,只是自己怀着孩子的时候曾经被人算计过,所以更不忍见其他女子的孩子不能平安生下来。”

雍正手中的笔在牙雕葫芦形笔掭上停留了片刻,“宝亲王府里有人弄鬼么?”

婉襄吐了吐舌头,她可不敢这样说,“富察福晋都不知道,我又怎会知道?只是这件事于大部分人而言都是好事,可也会于一些人而言是坏事,因此也许便萌生了歹念。”

“我只是想着有四哥庇护,苏格格的孩子就定然能平安生下来了。”

她享受和雍正这样在一起的时光,又谈及了另一件事,“找这柄如意的时候,把从前那些四哥赏我的如意都拿出来看了看,也找到了理亲王进上的那柄白玉嵌麦穗小鸟纹如意。”

充满了童趣,他曾经说要送给他们的孩子,嘉祥一出生,它果然也就到了她手里。

“嘉祥小时候玩过,此时对如意倒不大感兴趣了。反而是弘曕看了很喜欢,嘉祥便大方地把它送给了他。”

“我觉得这些东西都很珍贵,很有价值。但它们都被存放在库房里的时候不是。就是应该互相赠送,让情意也承载其上流动起来,这样才是最好的。”

雍正点了点头,“这话倒是很是。这些年过去,连弘皙的女儿都长大了,去岁朕封了她县君……”

又谈及了理亲王一脉。

婉襄安静地凝望着雍正,忽而道:“四哥是什么时候觉得自己能做皇帝的呢?是在圣祖爷第一次废太子的时候吗,还是更早?”

这个问题,让雍正止不住得咳嗽了起来。

婉襄连忙站起来要帮雍正倒水,他却伸手制止了她,而后让她走到他身旁。

他庄重地吩咐着她:“朕此刻因风寒有些头痛的症状,你过来为朕按一按。”

于是婉襄走到他身后,从善如流地为他按摩起来。

雍正没有说话,婉襄便觉得自己说错了话,她不喜欢这片沉默,“我是不是不该问四哥这样的问题?”

可类似的问题,其实雍正七年的最后一日,比今日更郑重,她就已经问过了。

雍正慢慢地睁开了眼睛,“人很年轻的时候,往往是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的,婉襄。”

婉襄默默地点了点头,深以为然。

她那时候也是不知道的,只是像所有人一样按部就班地学习,工作,以为作为一名文物修复师就是她永恒的命运。

雍正于是继续说下去,“朕是皇考之第四子,太子早定,年轻的时候仅仅是大清的皇子,没有爵位,空有尊贵而已,每日所做之事无非是读书,而后跟着皇考四处出巡。”

“一个人在不知道自己该做的什么的时候,便可以看一看与他有类似处境的人。世祖爷序了齿的,一共有八个儿子。”

当然首先去看看自己的叔伯都在做些什么。

“但皇考活到成年的兄弟,也就只有裕亲王福全与恭亲王常宁两个。”

“恭亲王一生没有什么建树,跟着皇考亲征噶尔丹,因击败噶尔丹不穷追,罢议政,罚王俸三年,又十三年,王即薨逝。”

“裕亲王幼时,世祖问其志,对曰:‘愿为贤王。’一生果然也就只是个贤王,在征战噶尔丹时颇有建树。”

不过裕亲王福全的后代倒是都没有什么出息,长子保泰因坐谄附廉亲王允祀国丧演剧而夺爵,次子之子广宁又因治事错缪,未除保泰朋党之习而被夺爵。

“再往前推,国家仍然在动**不安之中,更无有可借鉴之人物。发现了吗婉襄,世祖给他的儿子取的名字。”

福全、玄烨、常宁……还有牛钮、永干、隆喜……并没有如汉人一般按字辈排序,因为到康熙之前,礼制都尚且不全。

“满人与汉人终究不同,从前无有满人当政之时,再借鉴前代,也没有任何意义。”

“皇妣出身卑微,朕之养母孝懿仁皇后是中宫,但可惜早逝。在一废太子之前,皇考与允礽的生母孝诚仁皇后伉俪情深,他的太子之位坚不可摧,即便他如何骄奢**逸,暴戾不仁,所有人也都以为他的位置是不可撼动的。”

所以雍正也算是回答了她的问题,他是在一废太子之后才动心的么?

“允礽自己大约也是这样想的,可是康熙四十七年,他仍然被废了。朕知道是为什么。”

他在说这句话的时候有一种诡秘的兴奋,好像又回到了康熙年间,回到他只是一个普通皇子的时候。

那是他窥见天机的时刻。

“种种不仁,皆是对旁人的,皇考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像皇考那样被人爱了一生,敬重了一生的人,绝不会允许自己亲自抚育之子情感上的冷待,更不会容许有人欲分其威柄,恣其行事。”

是人性与君权之间的交织。

“一废太子之后,众皇子的心思都活络了起来,最先跳出来的是胤禔与胤祀。他们都很快被皇考打压了下去,几乎再无即位之可能。”

他并不称呼他们为他的大哥与八弟,他做大清的皇帝也已经做了许多年了。

“皇考英明一世,在废太子之后却几乎是在哀求他这些成年的皇子们听话,让他正当且安全地享有抉择储君的权利。”

“朕在这时候同时看见了一个皇帝神性和人性的两面,相比于高不可攀的神性,说来或许不可思议,反而是人性更吸引朕。”

“皇考的脆弱和朕的游疑互相呼应着,朕感觉有什么东西从朕的身体里漂浮了出来。但朕很快就明白了,这是朕从未敢于直面过的野心。”

雍正比其他的皇子都更高明一些,或许早早地便看清了,在诸皇子皆蠢蠢欲动的情况下,最好的方法仍然是将原先的那个储君推到东宫的位置上。

所以他并没有落井下石,而是几次抚慰修复着康熙与允礽之间的父子之情,修复着康熙作为一个“人”所具有的,无可自抑的触觉。

雍正不愧也是康熙“躬亲抚育”过的皇子。

他已经满足了康熙“人性”的那一部分,而作为雍亲王,他也有足够的政/治才能来治理前代帝王留下来的国家。

他能够拨乱反正,制止官员玩憩性成,使政治一新。

雍正从来也不是什么篡位的君主,康熙爷绝不会后悔他的选择。

婉襄停下了手,下巴靠在他肩上,心中情绪分明激**,声音却闷闷的。

“四哥。”此刻好像说什么都不合适,又好像说什么都会被允许,“胤禛。”

那位伟大的君王,也是他的父亲希望他“以真受福“,那么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觉得幸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