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已过, 正殿之中很安静。

宫人与内侍如同泥胎木偶一般立在大殿两侧,婉襄随着皇帝迈进殿中,一眼望见时吓了一跳。

雍正亦有所觉, 很快挥手令他们全都退下了。

宫人们鱼贯出去, 也是无声无息的。

殿外寒冷,殿内又温暖, 冷热交接之时,雍正忍不住轻轻咳嗽了一声。

婉襄不免关切,“万岁爷又觉得不舒服了么?嫔妾让人给您沏一盏来。”

白狐狸的手要从自己手心脱出,雍正越加握紧了一分, “只是有些鼻塞滞涩,闻一闻鼻烟膏的味道便好了。”

他一直牵着她的手, 至御座处方才放开,随手拿起一只鼻烟壶, 自里面往虎口处倾倒出了一些鼻烟粉, 约莫绿豆大小, 放在鼻尖嗅了嗅。

“朕觉得舒服多了。”他这般说着,又将自己的手伸至婉襄鼻尖,使她也闻了闻。

原来雍正身上的那种香气, 都是来自于这个鼻烟壶。

婉襄赞了一句,“果然提神醒脑,沁人心脾。”

雍正是很喜欢把玩鼻烟壶的, 他有许多珍藏。《活计档》中也有许多他发上谕让内务府工匠制作鼻烟壶的记录。

说话之间雍正在御座上坐下来, 已翻开了一本奏折。

“里面主要是烟草,西洋人称之为‘淡巴菰’, 再佐以其他香料。朕到底也只是凡夫俗子, 夜深之时难免困倦, 除却浓茶,便是此物提神。”

他随手将那个鼻烟壶递给了她,“你便不要闻了,若觉得困倦了,朕让人送你回去。”

这只鼻烟壶物如其名,两面都是红底梅花纹,壶底与壶口则绘以蓝色珐琅区分界限。壶盖是铜质的,也精心錾了的花纹,十分精巧。

婉襄把玩着这只画珐琅紫地梅花纹鼻烟壶,将它的信息收录到了系统里。

听着雍正的话,婉襄不免又分了心,“万岁爷办事自朝至夜,刻无停息,需辅以茶、香以提神,不顺天时,有伤龙体。”

“虽有万机,亦当稍为静养……”

雍正并没有望向她,只是忽而又抓住了她的手,“若是再说下去,便又要跪了。”

即便是关心他身体,涉及政事,便也是僭越。

“养身之道,无关动静,若当真能养,醉心政事也不会有什么损耗;如若不能,即便静养亦无益处,最重要的是合适。”

他仍旧沉心于他的政事,同婉襄说的不过是闲闲一句话,落笔却已数言。

待批完了这本奏折,他终于抬起头望了婉襄一眼,“朕的生活其实是十分枯燥的,仍旧愿意陪着朕么?”

他似是在问今夜,抑或是问往后数年。

婉襄低下头去福了一福,笑意如夏夜莲叶之下初生娇羞的荷,“不知万岁爷能否赏赐嫔妾一本书,聊以打发时间。”

雍正重新唤进了人来,令他们在御座之下另设了一席,同他彼此相对。

又进一盏安神茶,数品茶点,并一本蓝色封皮的《悦心集》。婉襄拿起了这本书。

雍正满意地看了她一眼,说话的时候像只开屏的公孔雀,“是朕自己编撰的。”

志得意满,却并不让人讨厌。婉襄低头偷笑,翻开了它。

若是她没有记错的话,《悦心集》成书很早,九龙夺嫡时期雍正用这本书表明了自己淡泊名利的心志,成功瞒过了康熙和其他有心于储位的诸皇子。

不过,不知为什么,这本书到正式刊印发行的时候已经是雍正十二年了,她手中的这本或许还是孤本。

只可惜书籍保存不易,扫描更麻烦,在雍正眼皮子底下,她今夜应当是没法完成的了。

不若于灯下随心品鉴其中文章。

卷一除却名士寄情山水,隐逸逍遥之言,亦多有道家、释者所作之偈语、诗词。

虽只是抄录,并非自己写就,亦的确可以从中窥见心性与志趣。

说雍正纯然是为了在储位之争隐藏自己而学佛修道并不公平,她记得从前读史料,还记得读到过雍正为免宗风颓落而亲自参与佛教斗争之事。

真是……

想到此节,婉襄又随手拈起一块糕点,微微抬起头,想要望一望这位“伟大”的,领导宗教斗争的中国帝王,便发觉原来他也正望着自己。

居于高处,却并不临下。

他放下了手中的机械钟表,“丑正了,朕已将奏折尽数批阅完毕,你想再看会儿书,还是同朕一起去内殿休息?”

婉襄的思绪一下子从书中的内容抽离出来,僵硬了一瞬。她回想起来,今夜本应当是她在这个朝代的新婚之夜。

她有些别扭地从玫瑰椅上站了起来,像一只偷食的猫儿一般将手中的糕点不动声色地放回矾红彩碟中。

她习惯看书的时候吃一点东西,碟中的缠枝灵芝纹不再为糕点所遮掩,令她面上一红。

“万岁爷寅正时便要上朝,还是早些休息为好。”

丑正到寅正,不过只有三个小时了。他今夜休息的时间比他平日还要少。

于是他就从御座之上走下来,重新为她披上了那件白狐披风,拉着她的手脚步从容地重新往内殿的方向走去。

大雪早已经停下来了,后殿之中每一支寻常红烛都是为短暂的今夜而燃烧的。

那两张皮毛交叠在一起,而他在她眼睛里俯下身来,两个人的心跳剧烈地重叠在一起,仿佛有无数人。

红绡帐中昏暗,明亮的唯有他的眼睛,浩渺如宇宙,自我在其中不过是渺小的一个点。

“婉襄。”

他声音中犹带风雪痕迹,不似初见时沉稳,又染了情/欲,涂在她心间似蜜糖甜,叫她什么都顾不得。

而他人在这里,名字却遥不可及。

她不愿再唤他“万岁爷”,因人人皆如此。亦不认他做夫郎,她想忘却六宫中有人翘首以盼。

“四哥。”她在这里,他能感觉到的。

雍正眼中似有惊喜,他给她的,便只是他给她的。他在她耳边哄着她,“把你的手给我。”

婉襄顺从地伸出手,他将她的双手都收拢在他心口,仿佛所有的感受都由将此而出,无关乎疼痛,只关乎欢愉。

但这根本只是一个谎言,他收缴的只是她疼痛时迷茫的意识,是她下意识反抗时可能会误伤彼此的力量。

他让她觉得这世上只有他一个人,他吞吐着她的呼吸,掌控着天地的节奏,睁眼与闭眼之时皆被他填满,思维也都被与痛苦交织的欢愉揉碎成了齑粉。

骤雨打新荷,总有停下来的时候。

他并没有唤进宫人帮忙,抱着她入浴又出浴。那些染着香气的热水从她身体上流过去,抚慰着那些旖旎的伤口。

结束之后他让她靠在他怀里,“婉襄,你可有什么心愿么?”

婉襄觉得他的声音有些伤感,不像喜相逢,倒像要分离。

她很疲惫,根本睁不开眼,却仍强迫自己看清眼前的一切,强迫自己记住它们,“倾盖如故,白首不相误。”

刚刚遇见的时候就像是故人一般相处,待到白首之时,回望前路,亦觉不负此生。

恋人太浅薄,他们终究来自两个时空,是她强占了刘婉襄的,总有一日要还。

“你会比朕多活很多年的。”他毕竟不是那么年轻了,相遇太晚。

婉襄的声音是潮水褪去之后的干涸,“历史会记得您,乃至于您使用过的一件物品,比嫔妾久得多。”

他想起什么,自一旁取来一盏清茶,一点一点地渡给她。

看着她凭借本能贪婪地吞咽着,又问她,“饿不饿,要不要朕同样喂你吃些糕点?茶水房刚做的玉雪芙容糕,不必在朕面前忍着,像只小猫一般……”

婉襄没有回答,她的眼皮越发沉重,终于在他怀中闭上了眼睛。

雍正低下头来,轻轻吻了一下她的发心,还不肯让她睡去,“婉襄,你的生辰八字是什么?”

她知道他崇尚佛理,迷信因果报应,以八字算心腹臣工命运,见吉祥批语时方能放心。现在他想要她的。

迷蒙之中,她终于找到了属于刘婉襄的记忆,犹如呓语一般,“甲午……”

她听见他有些郑重地说,“朕记下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婉襄再一次在梦里听见了那窸窸窣窣的声响,她身旁空了一块,好像是坍塌在她心上。

有人说,“此时不必唤刘答应起身,她是朕的新妃嫔,辰时让人侍奉她去见皇后。一切都注意些,别叫旁人觉得她恃宠而骄……”

嬉皮笑脸的那个一定是小顺子,“万岁爷,您才宠了答应主子一夜,若这也叫人眼红,岂不是人人都不要进养心殿侍奉您了?”

而后是一阵有些混乱的笑斥声,偏偏让她觉得安心的声音也在其中,“叫你师傅来收拾你。”

婉襄想叫他们不要吵,说话间隙片刻的安静制止了她心头向外冒的火气。

但那声音很快又响起来,“朕去上朝,待她见过皇后,回了承干宫之后便派人在宫门前守着,无事不要打扰她——有事也不要打扰,诸事皆交由朕裁夺……”

他是天子,而找她的又能有什么事……

上马的将士拿绣花针,真有趣……

终于渐行渐远,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她想要好好睡一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