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巳时往侧福晋家送妆奁, 行初定礼,赏侧福晋阿玛讷尔布染貂冬冠一顶等物,赏侧福晋额娘镶有两个珍珠的金耳坠三对, 赏四成色淡金十两, 银七百两等物。”

白日里与富察氏一起闲话,夜晚时婉襄陪伴雍正, 便在修补一只嘉祥与弘曕玩闹时打碎的官窑粉青釉弦纹瓶。

这只瓶子是仿照春秋战国时期铜壶样式烧造而成的,因此造型古朴庄重,有时代遗风。

冰裂纹粼粼如波,自然天成, 使得原本略显单调素净的釉面产生韵律之美。

真正的官窑粉青釉弦纹瓶是南宋时期的,幸而打碎的这只只是清代仿照南宋那只弦纹瓶烧制的, 否则嘉祥和弘曕这一摔,可就摔出大罪过来了。

这只瓶子上原本就有冰裂纹, 用锔钉来修补未免不雅观, 因此婉襄采用的是金缮之法。

她需要常常复习这些记忆, 以免在柳婉襄的记忆消散之后,便完全忘却了。

这些技艺于她而言早已经不是谋生的手段,是她的爱好, 是她生命的一部分,她不想失去。

“你好像对宝亲王府的事情很感兴趣。”

若不是知道那拉氏未来的结局,她待她, 大约也就想和亲王府的崔佳氏一样不闻不问。

似那拉氏这样的传奇女子, 古往今来又有几位?

“我和富察福晋往来甚多,甚至于连下定的一些头面首饰都是我帮着富察福晋挑选的。今日下定顺利, 我当然会高兴了。”

像婉襄这样经由内务府选秀进宫, 而后从宫女册为妃子的, 当然是没有这些礼仪的。

雍正轻笑了一下,“原来喜欢凑这些热闹。”

人生的意义在于体验,自己注定不能拥有的,看一看旁人也很好。

婉襄不在乎雍正的揶揄,“举案齐眉,子孙满堂,那些东西全是这样好的寓意。我虽然不缺什么,但见了那些,也觉得心中暖乎乎的。”

这世上当真能如此的,实在少之又少。

雍正默了一瞬,婉襄本以为他会继续就着这个话题说下去,但他并没有。

“黑龙江兵丁,若有差事委托,则都自备钱财与工具。若遇见库房修理与物料运送等事务,皆都交付兵丁处理。”

“甚至于呼伦贝尔等处口粮,亦交予此处兵丁辗转办理。如此这般,实在使人怜悯。往后若再有这般事,当计算工期赏给钱粮。”

“及修理仓房之一切费用,自本地牛马杂税与官方租银之中支出,永着为例。”

婉襄虽然有微微失落,仍然仔细地描画着这只弦纹瓶上的裂痕,而后均匀地在上面撒上金粉。

似这般简单的事雍正并不需要她发表什么评论,他连头也没抬,便又开始处理下一件事。

“宣化之地……今年直隶通省地方收成颇丰,唯独宣化府之所属宣化、怀来、保安三地交界之处,广约四十里,长约百里,无有雨泽,甚觉亢旱。”

“而是年冬月之中,他处皆有瑞雪,而此地独少。七月时,又有被冰雹处,其中大者,甚至有如鸡子,庄稼田禾多有损伤。”

鸡蛋那么大的冰雹……怕是连普通人家的瓦房都能击穿了。

“夫天人感应之理,捷如影响,此地独为上天不容,则定然地方文武大员或无知愚民不知敬畏,有干和气。”

“宣化之地的文物官员是该好好反省了,不过当务之急,还是要使得他们清查百姓庄稼房屋受损的情况,天灾已降,不要再有人祸了。”

雍正没有回答,他只是叹了口气,亦没有再翻开下一本奏章。

他身旁的烛火渐渐暗下去,婉襄从如意**走下来,拿起一旁的小剪子,剪了剪银仙鹤式烛台上明烛的烛芯。

雍正闭上眼睛休息,那块“为君难”的印章被他拿在手中把玩,婉襄将它从他手中拿了出来。

寿山石,雕刻螭纽。这些年一直在雍正案几上,看来越来越光润了。

“雍正六年六月时,朕下令,即便是微员印信,也需由钦天监选择吉日,而后铸造。这枚宝印雍正二年时就铸造好了,也是由钦天监仔细算好了吉日的。”

“此三字朕写成匾额,镌刻宝印,时刻置放眼前,惕励自身,按照一个君王的准则去行事,做君王应该做、必须做的事情。”

婉襄刚刚入侍君王之时,便听他说过这枚印章的渊源了。

她走到他身后,弯下腰来,把下巴搁在他肩上,彼此依偎着。

“《论语》中有言:‘言不可以若是其几也。人之言曰,为君难,为臣不易。如知为君之难也,不几乎一言而兴邦乎。”

任何事都是相对的,为君难,为臣亦不易,不能仅仅只看见其中的一个方面。

君臣既是对立的,也是一体的,只有彼此理解,彼此尊重,才能使政兴国强。

也只有君主懂得了“为君难”的道理,谨慎行事,善于纳谏,知人善任,才能起到一言以兴邦的作用,时刻警惕一言丧国的危险。

“‘为君难’,最难倒在于用人,似宣化府文武大员,似宗室之中用人,贝勒允祎,泰郡王弘春……朕从前总加恩于大员之子弟,盼其能成才,不负祖宗威名。”

而后者,便如范时绎一样,祖上是开国时的元勋范文程,如今却屡次辜负雍正的恩典。

“然则宗室之中便有许多不成器的子弟,秉性糊涂,不知感恩,使朕不得不将其削爵幽禁。”

贝勒允祎是康熙帝的第三十子,生母为襄嫔高氏,雍正四年五月封贝子,雍正八年二月封贝勒。

到雍正十一年,也不知是哪根筋搭错了,雍正命他前往祭陵,他行到通州之后便称病而回;今年再次派出,又托病不往,因此被雍正自贝勒革为了公爵。

而泰郡王弘春,即是帮了婉襄忙的侧福晋乌苏氏的丈夫,从前小心谨慎,自封为郡王之后便行事轻佻,与过往举止甚为不同。

且在雍正交办给他的旗务之中屡出差错,因此被雍正下令革去郡王爵位,仍为贝子。

苏完瓜尔佳福晋与乌苏侧福晋这几日已经借故到圆明园中来寻了婉襄好几次了。

这件事上她是无能为力的,即便见面也没有什么益处,因此只送了她们一些东西,借故推脱了。

雍正今日兴致不高,幸而挤压的奏章也并不多,她在雍正耳边说话,“四哥快些把奏章看完吧,而后若是时辰还早,可以在殿外走一走。”

“很快便是冬日了,到时候又太冷,衣裳厚重,便不能这样在夜晚散步了。”

雍正很快睁开了眼睛,坐直了身体,开始聚精会神地批阅奏章。

婉襄的弦纹瓶暂时处理好了,需要阴干,婉襄便在勤政亲贤殿中走动了一会儿,欣赏秋日里新换上来的装饰——自从住到西峰秀色,雍正大多数时候都在含韵斋批阅奏章。

偏殿之中的画轴已经换去了,原本是一副槐荫消夏图。而此时雍正留下来的是一副明人秋景货郎图轴,是风俗画。

两个仕女带着两个孩童在向货郎购买东西,画面生动,色泽艳丽。宋代以后古人的审美渐渐趋向于淡雅,这幅图倒更像是唐朝的那些仕女图。

而后一旁的花架上摆着仿哥釉盆**玉石盆景,十分眼熟。

**反而没什么可说的,同婉襄从前所见过的那些差不多,都是料石之地。不过这一盆仅有红白两色,与秋景货郎图轴的颜色十分协调。

值得一提的是这花盆,仿哥釉是明清时期景德镇窑仿宋代哥窑制作出来的一种釉色。以开片为装饰,雍正、乾隆时期的最为精致。

“这盆景是先拿到含韵斋去给你的,当时你倒是不选。”

婉襄笑起来,朝着雍正走过去,自然而然地牵起了他的手,“你的儿女喜欢艳丽颜色,我没有挑,都是他们挑的,这也能怪我吗?”

不要这仿哥釉盆**玉石盆景,要了一尊看起来无比富贵的银累丝海阁双龙纹盆珠宝景观盆景。

不要说盆景,仅仅是花盆,都能闪瞎婉襄的眼睛。

嘉祥的审美隐隐有向乾隆发展的趋势,她和雍正分明都不是,婉襄必须要把她矫正过来。

“小孩子都喜欢颜色艳丽的东西。”雍正轻笑,和她一起朝着殿外走去。

秋声寥落,不再闻蝉鸣,“再过三日便是中秋,月亮已经很圆了。”

雍正揽着她的肩膀,两个人紧紧地靠在一起,“月明人团圆,婉襄,你有什么心愿吗?”

她还真的有,却不是为了自己。

“若是可以的话,四哥请允许家在京中的宫妃家人入宫探望她们吧。未必是中秋,可以是之后的日子,按位次或是入宫年份轮流。”

上一次从贤良寺回来,她其实就想提了。

“为君难,为妃亦不易。再无父母天伦,仅有丈夫,甚至没有儿女,实在很可怜。”

雍正很快回答她:“好。”

没有任何附加的条件。

只要不成为定例,便不算是坏了规矩。

“大家都会感激四哥的。”她也是,又一年中秋,每年中秋他们都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