兆佳福晋想得周到, 即便昨夜雍正让太监到怡亲王府传旨的时候已经是后半夜了,她也仍然想到让婉襄的阿玛与额娘准备。

依情理而言,这一次婉襄也的确是要见一见自己的父母的。

西林觉罗氏与小富察氏不再作陪, 只有兆佳福晋陪着婉襄与嘉祥往东路去。

兆佳福晋已经带着嘉祥去过婉襄家中一次, 这一路上嘉祥便一直叽叽喳喳地和婉襄说着那一日的见闻,说院子里养着的花草, 说婉成养着的昆虫,小儿稚语,冲淡了婉襄近乡情怯之感。

待到走到那一处院落之前,刘婉襄的回忆更汹涌地出现在婉襄脑海里, 她的眼眶很快红起来,停留在原地。

嘉祥原本说得正高兴, 身体往前拱,要给婉襄带路。此刻也安静下来, 有些好奇地望了婉襄一眼。

像婉襄关心她一样, 她也很关心婉襄, “额娘,不哭,不哭, 嘉祥呼呼。”

呼一呼,把疼痛和泪水都吹走。

和以前感受刘婉襄记忆的时候不一样,婉襄很快就发觉了, 这一次情绪与认知建立起来的速度都是更快的。

她可以不用在脑海里搜寻, 便清晰地知道眼前一砖一瓦的故事,知道每一朵花草是怎样在这里生长起来的。

这些事情看似和她无关, 可天地万物都和她有关, 它们都爱着她, 而她也如是。

婉襄没有朝前走,兆佳福晋也根本没有催促。

嘉祥不知是害怕还是担忧,莫名其妙地咧着嘴抹眼睛开始哭泣。

院中没有动静,邻院的院门打开,走出来一个拄拐的老妇人,佝偻着身体,抬头看了一眼,暗淡无光的眼睛忽而睁大了,“刘家的二姑娘?”

婉襄下意识地望过去,“杜家奶奶。”

是小时的一块雪花洋糖,一块贵人们衣服上拆下来不要的镶边衣料,裁成细条可以当发绳用,系住她那时为数不多,只能扎成小鬏鬏的头发。

这称呼从她唇边自然而然逸出的时候,也有眼泪从眼眶中摔落。

嘉祥哭得更伤心了,婉襄想起来,“她”在这里经历过嘉祥当下人生的所有时期,而“她”即是我。

杜家奶奶很快就望见了婉襄身后的兆佳福晋,拄着拐杖小心翼翼地要给她行礼。

“福晋,娘娘。”

兆佳福晋没有她那样老,在她面前她仍然是年轻人,快步走过去没有让她将这个礼行完整。

杜家奶奶知道刘家的二姑娘做了妃子娘娘了,“公主和福晋前几日来过一次。”

思维还很清晰,就好像那十几年,几十年的岁月都被人好好记录着,在天气晴和时晾晒,展平,谁都没有忘记。

婉襄也不会忘记了。

“杜家奶奶,您过得好么?”

嘉祥挣扎着要从她怀里下来,抹着眼泪独自一人朝着院中走去。

杜家奶奶脸上露出了慈祥与感激的微笑,她脸上的那些沟壑不能像记忆一样被展平。

“福晋仁慈,将老妇人的儿孙都放了出去。小孙儿最争气,去岁考中了进士,如今外放出去做了县官。”

那少年还是她隔着一堵墙的小竹马,拿着草叶石头过家家,在邻家儿童的嬉笑声中做她天真无邪的夫婿,学大人模样为她簪花。

真好,柳婉襄童年过得很幸福,刘婉襄也如是。

嘉祥的哭声原本越来越远了,重新越来越近,刘满抱着她,一面慌张地安抚,一面从院中走出来,先给兆佳福晋行礼。

福晋微笑了一下,“女儿也在哭,外孙女也在哭,怕是管领怕是哄不过来了。”

婉襄很快用手帕擦掉了面颊上的眼泪,同杜家奶奶点头致意,而后朝着自己的父亲和女儿走去。

嘉祥手里已经被塞了一小块糕点,她努力地抑制住了哭久之后想要打嗝的冲动,眼泪口水全黏在那块糕上。

她看到婉襄才想起来,非是正餐她并不太让她吃这些饱腹的东西,拿着那块糕就要往刘满嘴里塞,“果洛玛法吃,吃。”

而此刻的刘满只望着自己的女儿,忘记了去回应嘉祥。

“回家了,额娘和姐姐哥哥们都在等着你。”

在这里她不是什么谦嫔,是刘满和白桂枝的女儿,是刘婉平以及刘忠和刘思的妹妹,刘婉成的姐姐,刘家的二姑娘。

他们都站在院中,婉平约束着她的儿子顺哥儿,陌生的男人手里抱着一个大眼睛的小姑娘。

两个陌生的妇人手中也各自有一个孩子,是大嫂和二嫂。刘婉襄接下来的人生记忆,将由她来续写。

婉襄走进院子里,看见墙角许多盆茉莉与栀子,那是婉平养的花,“大姐的花还是养得这样好,如今还有时间照顾么?”

刘满和白桂枝都不会养花,两个哥哥和婉成更不会。

婉平就是像栀子花一样纤弱美丽的姑娘,所以最懂得如何照顾它们。

“如今家事顺遂,又做起了一些小生意。铺子距离贤良寺不远,所以可以时常过来照顾阿玛和额娘,也照顾她们。”

栀子一枝,泪眼含情,婉襄望着她笑了笑。

她在院子里转了起来,“我记得婉成出生之前,这里是有一棵石榴树的。”

后来因为婉成出生时白桂枝难产,刘满再不要石榴所寓意的“多子多福”,又不舍得无故砍去,便将它移栽到了其他的地方。

那棵石榴树每年都会结很多果子,夏日黄昏时就坐在石榴树下痴痴地望,盼着榴花的红赶快烧去,她就可以摘石榴吃。

“婉成小时候从没吃过石榴。”

年岁最相近,当真是冤家,什么事都要比一比,而后在院子里追逐打闹。

从前用来展示过首饰的玻璃盒子现在是婉成养昆虫的箱子,都是婉襄送给她的。

天气太热了,里面除了一些土壤似乎空空如也,“现在养的是蚂蚁。”

婉襄笑着回应她,像小时候斗嘴一样,“没人在乎你养什么,只要不出现在我**就好。”

那么真切的,属于她自己的回忆。

婉成微微一笑,没有还嘴。

“婉襄。”

下一个泪流满面的人是婉襄的额娘,她朝着她走过来,用力地把她拥在怀中,这一次相见比圆明园那一次更真切,可就算是那一次,也隔开两、三年了。

嘉祥方才是受了婉襄流泪的惊吓,原本早已不哭了,此时见果洛玛玛也这样悲伤,一时之间又理解不了。

婉襄分明不觉得很悲伤的,但眼泪还是抑制不住。

雍正昨夜就说不会陪着她见父母,这也是他的温柔。

众人的情绪一时都有些崩溃了,在院中说了好一会儿的话,才让婉襄进屋,再一同坐下来说话。

这里的孩子年纪都和嘉祥差不多大,于她而言是游乐园,她不再将那么多的注意力放在婉襄身上,和他们一起玩得很开心。

兆佳福晋很懂得体谅,不知不觉就消失在了院子前,只将空间留给她们一家血脉相连的亲人。

大嫂和二嫂都是包衣出身,两个人的性格都很好,从不会和家里人红脸起冲突。

大嫂生的是女儿,小名叫月姐儿,比嘉祥要小几个月。

皇家没有什么和嘉祥年龄相仿的小姑娘,兰牙迭的性子太腼腆,嘉祥还是第一次遇见月姐儿这种活泼的,两个人才见第二面,看起来就很亲密。

二嫂生的是儿子,还不到两岁,接着婉成儿子的名字叫利哥儿,长得虎头虎脑的,倒不像婉襄二哥小时候那样顽皮,不免也被婉襄打趣。

一家人亲亲热热地说着话,还是婉成耳朵尖,听见了叩门声,从屋中走出去,打开了院门。

是柳记谦来了,他来给婉成送他刚刚画好的昆虫图,和一些刚出炉的糕点。

毛脚女婿的青涩与紧张一览无遗。

婉襄向着院门望去,恰好和他四目相对,他恭敬地行礼,“给谦嫔娘娘请安。”

这院中唯一的一个外人,和其他人有着完全不同的心境,但几百年后,他们也是亲人。

婉襄站起来,“我想要单独和柳先生说几句话。”

婉成和柳记谦一起站在午后的阳光里,俨然一对璧人,婉襄朝着他们走过去,替换了婉成的位置,是没忘记的五百年后的记忆与他对话。

“柳先生今秋将与婉成成婚,我提前祝福你们琴瑟和鸣,百年好合。”

将近一年没有见面了,他从那一夜碎裂的瓷器之中涅槃重生,充满了和婉成一样的生命力。

他在婉襄眼中就像是一粒种子,她希望他能够一切顺利,在土壤之中生根发芽,不断地结出果子。

其中有一颗果子叫做“柳婉襄”,她也很好很好。

若时间是平行的,每一条时间线上都有不同的故事,眼前的这个他结下的那颗果子或许不必再回到祖先生活的年代,可以未曾爱上旁人,和她的爱人白头偕老。

柳记谦再行了一礼,“有生之年,小人一定会竭尽全力地对婉成好,尽力不使得她受任何委屈。”

“也定然会继续精进锔瓷技艺,将祖先传给小人的这门手艺传给子孙后代。”

那就好了。

婉襄回过头去,原本种着石榴树的地方,换成了一棵桂花。

婉成就站在树后,听着柳记谦方才说的话绽开笑容。

丹桂飘香之时,袅娜的少女便要披上红妆,奔赴她的下一段人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