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务府着人回报, 四月初时的确有一件吉服丢失,弄丢的是那拉侧福晋的。”

婉襄没想到她第一次和那拉氏发生交集,却会是这样的事。

“管事的太监想着时间还长, 又想着上报之后恐怕要受责罚, 所以便隐瞒下来,如今重新赶制了一件。”

所以那一日的事情, 若还原一下应当是有人偷拿了内务府的侧福晋吉服,趁着生面孔多,便混到了画舫上去,而后再哄骗嘉祥, 对她下手。

“可是这件事上的偶然性似乎也有些多,她怎么能知道嘉祥一定会上那艘画舫, 又怎么能知道嘉祥一定会落单给她机会呢?”

雍正放下了手中的紫毫笔,神色不善。

“传朕旨意, 内务府所有与吉服失窃有关人员, 尽数送入慎刑司, 依罪行轻重惩罚,不必再来回报。”

婉襄不打算为他们求情。

若是他们能早些上报,或许她很快就能将这两件事联系到一起, 不错过最佳的寻找证据的时机。

“若是此人早已经偷窃了吉服,制定了计划,无论嘉祥是否上了画舫, 她总会找到机会伤害她的, 倒是不必拘泥于这个问题。”

雍正的话更是令人心灰,处置了武晚沐还不够, 仍然有人这般虎视眈眈地盯着嘉祥。

若如这般猜测, 那么那个人便如同大海捞针, 即便有乌苏氏口述容貌之后的画像,也很难再寻到了。

她这时恨不能立刻知道凶手就是小宁嫔,这样的话,至少五月之后她就不必再担心什么了。

婉襄在心里叹了一口气,继续修补着一只粉彩过枝牡丹纹碗。

弘曕已经有十个月大了,嘉祥用过的餐椅此时便留给了他,平日里用膳,总是他们一家四口,这只碗放得离弘曕太近了,便被他打碎了。

所谓“过枝纹”,是碗内的花朵延伸到了碗外。这只碗内有三朵牡丹,两朵是粉牡丹,另一朵则是红色。

外部的碗身则是一红一粉两朵牡丹,又有一粉一黄两朵花苞,大气精巧。

似这样的瓷器,现代的藏品也并不是很多的。

她用漆糊将整个碗重新粘连在一起,休息片刻,望向雍正的方向,见他仍然皱眉,便知道他烦躁的不仅仅是宫内的事,还有朝事。

“四哥,发生什么事了?”

她也许不该发出声音的,但他的眉头越拧越紧,实在是让人担心。

在听见婉襄声音的一瞬间里,雍正便放松了下来,沉静了片刻,才回答她的问题。

“户部尚书彭维新,这些年深受朕恩,为朕擢用为户部尚书,且于内阁办事。然而此人办事甚为庸碌,朕先时以为伊只是过于拘谨,才能有限,因此如此。”

“然而伊如今在户部办差,竟敢徇私舞弊,结党营私,将十三弟在户部多年苦心经划之良规肆行更张,实为狼心狗肺,猪狗不如。”

官员无能且徇私枉法之事时有,这些年便单单只是西北之官员,便不知查办了多少。

但能让雍正这般生气的还当真没有几个,恐怕雍正更生气的,也是他的十三弟呕心沥血,苦心经营的户部被人这般糟蹋。

“不仅如此,如今刑部审讯此案,福敏、张照等刑部堂官竟敢在朕面前巧言令色,避重就轻,为其掩饰罪行。”

官官相护,也不是什么新的命题。

或许刑部的这两位官员是顾及彭维新受雍正隆恩数年,以为这一次的事情也不过是雷声大,雨点小而已。

可是真正能为百姓做事的人,都是不能够有私心的。

“彭维新所犯之罪,朋比党援,有心颠倒国是。职司刑官敢公然为此诈伪欺朦之举,诚不知是何居心。”

“此案着刑部堂官另行审查,若仍有结党徇私之举,朕必亲自审理,将刑部官员与彭维新一同治罪。”

婉襄想了想,站起来为雍正沏了一盏安化天尖。

天气渐渐炎热,阳气渐重,应当多食苦味食物。安化天尖滋味醇厚,甘润生津,于保养身体有很大的好处。

雍正喝了婉襄的茶,情绪渐渐平复下来,仍盯着他的那些奏章入神。

“朕倒是没怎么喝过你沏的茶。”

像是怕婉襄在这里无趣,所以随口说一句话和她互动一下。

婉襄便调侃道:“瞧着四哥骂人辛苦,怕您口干舌燥,因此为您沏茶。”

他正好又喝了一口,差点将口中的茶喷到了奏章上,一口咽下去才道:“这茶真是苦。”

“抵不上四哥辛苦。”

雍正闻言便抬起头,望了婉襄一眼,伸出手来捏了捏婉襄的,“你今日似乎格外体谅朕。”

不像是揶揄,像是受宠若惊。

婉襄一下子也收敛起了玩笑的心思,心中涌出了不合时宜的郑重,“相比以前,我会对四哥更好一些的。”

他下意识地便想问“怎么了?”,但没有问出口。

只是又低下头去看着奏章之上的文字,“本月湖广总督迈进便进言,容美宣慰土司田旻如秉性狂悖,行事奸诈,有私征钱粮、掳掠土民、制度僭越等种种恶行。”

“蒙朕上谕,暂时停止其一切职责,押送来京审问。然其抗旨不出,做狂悖负隅之举。当地土民恐其作孽遭受天罚,从中投出者共五百七十余名。”

“田旻如自知作恶多端,众叛亲离,因此自缢身亡。朕以为其罪甚重,其子弟亦非善类,不足承土司之职,因此朕打算将容美司改土归流。”

改土归流之意,即是将西南一些少数民族的土司制度废除,改为由清廷委派的有任期制度的流官进行管理,进行随之进行户口清查、土地丈量、赋税核实等事务。

某种程度上来说,便是把当代“一国两制”的方案废除,让实行“一国两制” 的地区和省份奉行和大陆一样的政/治举措。

清代“改土归流”的举措便是从雍正朝开始的,于西南滇、黔、桂、川、湘、鄂六省部分逐步实行。

打破了原有土司制度之下“蛮不出峒,汉不入境”的民族禁锢,推动了民族融合。更使得当地的经济得到发展,促进社会进步,于社会的发展而言具有积极意义。

“而上日迈柱又奏称湖北施南宣抚司覃禹鼎与容美土司田旻如翁婿皆恶,于施南铜鼓山私开直达容美之路径,使民夫运米,私藏炮位。”

“幸容美土民深明大义,将覃禹鼎与施南司印信俱送至迈柱处,恳请改土归流。朕已令迈柱着手处理。”

无论是少数民族还是寻常民众,无论是什么朝代,一生所求无非是不受压迫,生活过得更好。

但要改变自古以来的生活方式,接受清廷的管束,要下定决心仍然是一件很难的事。

“容美土民这些年当真过得很不容易,希望自此以后便可以诸事顺遂,安居乐业了。”

雍正忽而又翻动了一下案几上的奏章,从里面拿出一本,递给婉襄。

“土司为恶者并非一例两例,似这一封,便是四川总督黄廷桂,及巡抚鄂昌上奏酉阳宣慰土司冉元龄之事。”

婉襄打开看了看,冉元龄将庶出之第三子冉广奏报为嫡长子,向朝廷请求承袭为代理司事,然此人为奸邪小人,无恶不作,使当地土民苦不堪言,请改土归流。

众口同声,这般事雍正自然是难以姑容的,因此雍正令黄廷桂举办参究冉广贪虐罪责。

同时雍正的朱批之中,亦指示黄廷桂趁机将酉阳司附近东南一隅的一些小土司,石耶、邑梅、地坝、平茶俱改土归流,以收全局。

“改流之法,计擒为上策,兵剿为下策,令其投献为上策,敕令投献为下策。”

“有这些人作恶,使得民心向归内地,倒是省去朝廷许多麻烦。只是无论是打仗归顺,还是这样为人鱼肉之后归顺,苦不堪言的总是百姓。”

婉襄合上了奏章,“四哥应该好好选择流官,不再使这些百姓受二遭苦楚了。”

“朕心向百姓,婉襄,你也是如此。”

婉襄轻轻笑了笑,绕到他身后,为他捏了捏肩膀,“我本也是百姓之中的一员,深受皇恩,也当兼济天下了。”

“天下……也当包含西北前线的将士。今年进兵之事,西北两路将军大臣,所议互斥。若是强行进兵,使贼人预知,先行撤回,则我军徒劳无获,永无宁日。”

“朕意今年停止进兵,遣使者前往贼兵处,宣示利害。若是贼人果真知惧求和,则定议完结;若贼人假意投诚,则今年整顿军事,明年大军进巢戮贼,自然不在话下。”

从二、三月准噶尔贼人有求和意开始,到如今已经过去数月了。

虽然早已知道结果,但今日终于又听见了这件事的进展,知道今年清军士兵不会再有所伤亡,不会有家庭破碎,还是令婉襄感到高兴。

“若是这天下能一直太平下去便好了。”

“人有野心和欲/望,这世道便不可能太平。换句话说,人若是没有这些,便也没有向上走的动力,天灾不可避免,国家会因为民众的思维没有发展而一直贫瘠下去。”

雍正看得分明,然而他仍然没法做改革之君主,他是皇帝,便注定了稳定才是第一要务,不敢推动着这个国家真正地迈出一大步。

也是无可厚非的。

婉襄弯下腰来,抱住了雍正的脖颈,脸颊亲昵地贴在他身上,“这几日嘉祥不在,总觉得好像少了些什么。”

弘曕虽然也需要她照顾,但是这样小的孩子,和能跑会跳,知道淘气,也知道讨好的孩子当然是不一样的。

嘉祥身上出过这样的事,更觉得亏欠她。

他也闭上眼睛享受着她的触碰,侧过脸来在她的额头上落下一个安宁的吻。

“婉襄,朕带着你去怡亲王府探望嘉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