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后可再不能犯这种傻了,没有什么比你的性命更重要。若是这一次你真有万一,岂不是要让姐姐愧疚一生?”

万寿节已过了十数日,吃了太医的药之后,桃叶的病也就慢慢好了起来。

当夜婉襄便让小顺子带话给苏培盛,请他到雍正面前为她求情,再宽限她几日用来照顾桃叶,如今桃叶病好,那件事反而没有了声音。

“这件事的确是我对不起姐姐,是我将事情想得太简单了一些。”

今日本是大雪节气,桃叶和婉襄一起从内务府领了新的冬衣回来,正中央是贵人们的地方,她们只是行走在朱红墙的一侧。

“我以为凭姐姐的细心一定会仔细查看过那套茶具,也以为若是没有了它,姐姐就没法得到万岁爷的喜爱了。”

那一日小顺子过来寻她时如此着急,她的心本就被搅得很乱,这中间的确也有她自己不够谨慎之故。

“我发觉姐姐和那套茶具都已不在院中,询问了一旁屋舍之中的宫女,她们说曾看见万岁爷身边的顺公公来过这里,所以……”

桃叶低下头去叹了一口气,这场病还是消耗了她太多的元气,以至于一边走路一边说话,寒气入体,胸腔便又有些不舒服。

婉襄体谅地望了她一眼,“是姐姐不好,不该此时诱你说话的。有再多的事,我们都等到回去之后再说。”

但桃叶性情倔强,“我当时只是想着,若是姐姐因此获罪,我绝不会独活下去。宫女自戕是重罪,那一夜恰好一直都在下雪。”

她话语之中对生命的凉薄与淡漠令婉襄心惊,她不知道从前那个胆小怕死的桃叶究竟去了哪里。

这或许并不是一个很好的时机,但婉襄似乎也只能这样来说服她。

“万岁爷看见了盒中的碎片并没有怪罪,反而夸赞花钉精致,以此来宽慰我。桃叶,或者万岁爷也并不是你眼中那般的洪水猛兽……”

她们行至拐角处,忽而听见了愈来愈近,使人肃静的静鞭声。

一转弯,果然望见道路尽头遥遥行来的轿辇。

轿辇之上的男子着明黄衣,桃叶比婉襄更早地跪了下来。

天子经过,从看见的第一眼开始便要恭敬行礼。

她们一直低着头跪在宫道一侧,小顺子发现了是她,似有回禀之意,很快便被苏培盛一甩拂尘制止了。

他们都站在轿辇之后,这般小小动静并没有使得皇帝留心。

婉襄心如擂鼓,在雍正经过自己时不由自主地微微抬头,他却始终目不斜视地经过了她。

为沉疴所累,他似乎又清减了一些,越发显得五官如刀凿斧刻一般。

那双眼睛在望向道路的时候不似望她那样亮,雪色映在他眼中,徒增孤寂之感。

轿辇渐渐走远了,婉襄遮掩起心中的失落回过神来,搀扶着桃叶起身,她却又落下一句冷冰冰的话。

“万岁爷看姐姐,看我,和看其他的普通宫女根本就没有分别。从那样远的距离走得这般近,若是万岁爷心中已有姐姐,决计不会认不出你。”

婉襄无从辩驳,失落又一重一重地从她心里漫溢出来,亦有疑惑,雍正待她似乎总是若即若离,她只能强迫自己继续若无其事般地朝着下房走去。

将至永寿宫时,她们看见了跪在正殿与通往宫人下房一道角门之前的那答应。

桃叶在一瞬间便要冲过去,为婉襄制止了。她确认过周遭并无人监视那答应,才同桃叶一起朝着那答应走过去。

她当然不是自己愿意跪在这里的,她定然是为人惩罚。

“是怎么回事?”桃叶见到那答应并不行礼,语气十分焦急,“是谁罚你跪在这里的?”

因为这里能够通往下房,所以往来的宫人其实并不少。

那答应身为嫔妃却长跪于此,体面与尊严会一点一点地在过往宫人的眼神之中剥落下来。

婉襄先福了一福,而后再一次拉住了焦急的桃叶。

人多眼杂,这里并不是适合说话的地方。

但那答应却在下一刻抬起了她漂亮又凌厉的丹凤眼,语气十分不善。

“还不是因为你这畜生,若不是那夜看你病得快要死了,我也不必因逾矩请太医为宫女看诊而为齐妃惩罚!”

桃叶和那答应是亲姐妹,那一夜婉襄已经知道了。

此刻骤然为姐姐这般大声斥骂了一句,有路过的宫女回过头来看向这边,桃叶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挣脱了婉襄的钳制,抹了一把脸上的泪迅速地朝着下房的方向跑去了。

婉襄提裙要去追,却有被那答应轻声喝止,“别去。”

婉襄下意识地回过头来,那答应又用她那独特的沙哑嗓音道:“她只是回到自己的屋舍里,不会出事的。我受罚的时间将满,有几句话想同你说。”

她还是有些不放心,回过头去,直到看着桃叶跑回到她们的小院之中,才再一次望向那答应。

“逾矩请太医这件事已经过去十数日了,齐妃也并无协理六宫之权,不应当管这样的事,这只不过是个幌子,对不对?”

那答应冷笑了一下,朱唇轻启之时,犹如一朵在雪地之上盛放的玫瑰。

“没有人没人会跟一个养狗的宫女过不去的,除非她窥见了那个人的秘密。”

她将自己称为“养狗的宫女”,纵然让婉襄感到疑惑,却也更令她在一瞬之间回想起了那一日璃藻堂之后小道上发生的事。

那答应说话的时候一直死死盯着婉襄,见她眼中的疑惑之色渐渐转换为了然,便已知她明白了她的意思。

点到为止即可,她有其他的事求她,“上一次见面我同你说希望你能劝一劝伊尔哈,今日我又改变主意了。”

那一日听见“伊尔哈”这个名字,婉襄还以为是那答应情急之下随便取的,现在看来,这应该就是桃叶的满文名。

“她留在我身边才最危险,我希望你能保护好她。”

那答应显然已经被齐妃盯上了。

齐妃即便受弘时之累再不得宠,到底也有妃位傍身,有为雍正生儿育女的功劳,相形之下,那答应有什么,那几条狗么?

如她自己所说,强权之下,答应和宫女其实也没有太大的分别。

婉襄迟迟没有答复她,那答应姣好的面容之上渐渐染了不悦,“你不必听伊尔哈的话,得帝王看重的宫女本就是危险的,你必须要成为妃子。”

她压低了声音,“那一日我固然是齐妃的眼中钉,可她也未必全然不记得伊尔哈的模样,她可是完全撞见齐妃同那个男人说话,私相授受的。”

这句话让婉襄心头一震,之前一切都不过只是猜测而已。

可那答应的话不仅验证了婉襄的所有猜想,甚至更重一重,桃叶的脖颈之上很有可能也悬着一把她甚至一直都没有发觉的刀。

角门外忽而跑过来一个小宫女,好奇地望了婉襄一眼,而后对那答应道:“时辰已经到了,那答应可以起身了。”

她说完这句话便又立刻跑开了,仍旧留下婉襄与那答应两人相对。

那答应想要站起来,跪久了之后没有力气,只能向着婉襄伸出了手。

婉襄将她搀扶起来,她整个人几乎都靠在她身上,“你不必为我做什么,我只希望你能庇护桃叶。若你还想问什么,便送我回启祥宫去。”

那答应很会揣摩人心,她知道婉襄此刻心中定然一团雾水。

她就用这些疑惑裹挟着婉襄,让她搀扶着她沿着宫道往启祥宫走。

“你一定很好奇,为什么伊尔哈会这样反对做皇帝的妃子。不惜与我断绝姐妹关系,又不惜打破你精心修补的茶具。”

这的确是婉襄此刻最想知道的事。

“我和伊尔哈都是满人,我们的姓氏,是乌拉那拉。”

婉襄心中一凛,应当说,这是一个在清朝后妃的历史上留下过浓墨重彩痕迹的姓氏。

“自努尔哈赤至今,乌拉那拉氏已经出过三位有名有姓的正妃了。”

“努尔哈赤的阿巴亥,皇太极的月赤烈,她们都为他们生儿育女,最后一个被逼殉葬,另一个无有追封,没有一个有好下场。”

阿巴亥是努尔哈赤的大福晋,为他生育了三子一女,著名的多尔衮就是她的儿子。

而第二位乌拉那拉氏则是皇太极的继室,为皇太极生育两子一女,在皇太极成为帝王之后没有得到任何的追封,史书上只称她为清太宗继妃。

那答应说话时声音压得很低,她所提到的这些男子都是清朝的皇帝,是在这时,尤其是满族人最尊敬的人。

可她直呼其名,全无半敬意。

“便是算上当今的这一位……”

雍正的皇后也是乌拉那拉氏,与皇帝情分淡薄。那答应没有再说下去。

“阿巴亥和月赤烈都是为了乌拉部嫁给爱新觉罗家的男子为妻的,可到头来乌拉部还是为努尔哈赤所灭。”

“曾经的贵族沦为阶下囚,为爱新觉罗家的人任意打杀,比草原上的羊群还不如。爱新觉罗家的男子薄情寡义……”

她眼中再一次泛起狠戾之色,但一颗心很快就为酸涩填满,让她不得不扶着宫墙停了下来。

“成为妃嫔是因为我没得选,伊尔哈也不能再这样天真幼稚下去了。我会想办法弄清楚齐妃的事,而你要努力成为妃嫔。”

她推开了婉襄的手,摆出厌恶神情,“就到这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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