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饭和睡觉, 这两件事嘉祥都是从来不要人担心的。

被放在如意**之后不久嘉祥就完全地睡熟了,转而由获萤接手照顾她。

雍正还在等着婉襄说话,所以她很快便转回到了正殿里。

见雍正大约是想休息片刻, 没有翻开新的奏章批阅, 婉襄便走到他身后去,轻轻地为他揉着太阳穴。

“选秀之事, 我记得只有雍正五年为之。而如今四哥登极已经有十余年,再开一次选秀也不是什么大事。“

只是恐怕要被后世的一些学者抹黑,说是他沉迷女/色了。

“只是如今毕竟没有皇后,熹贵妃代理也是名不正言不顺。其实侧福晋之事, 两位娘娘和福晋心中都已有计较,四哥又何必管那么多呢?”

难怪前朝总有官员劝他不要管那么多庶务, 管天管地,还管儿子娶谁当小老婆, 未免也太招人怨恨了。

富察氏倒是还好, 甚至于期盼有人分忧, 吴扎库氏可不是个善茬。

弘昼并不是一个多么留心于美色的男子,与吴扎库氏夫妻情深,也就是处于亲王的体面象征性地立一立侧福晋而已, 由他们夫妻自己商议着把这位置给了府里事少的格格也就罢了。

若是要大张旗鼓地选秀女,又不知多少女子身不由己,要做皇家侧室了。

雍正没有睁开眼, 偏要同婉襄开玩笑, “若是你承认你吃醋,恐怕朕要给自己也选两个美人在身旁, 那朕就罢选秀, 也听一听熹贵妃和裕妃的意思。”

婉襄停了手, “说到底是四哥的儿媳妇,同我却没什么干系。我的亲儿子如今在摇篮里一天睡十个时辰,哪里就忧心到这里。”

“只既如今给四阿哥、五阿哥选小老婆也专办了场选秀,将来我的圆明园阿哥也当如是。”

“那时候选秀,四哥还为自己选了几个美人放在身旁,那我才服你。”

雍正大笑起来,抓着婉襄的手,让她隔着椅背趴在他身上,又问她:“你同富察氏这样要好,如何,她和弘历就没有商量过要提拔哪个房里人?”

“那当然有啊。”反正婉襄说不说,高禾晏都是要成为宝亲王侧福晋的。

“四阿哥身边的那个高氏贞静贤淑,颇能为富察福晋分忧,又出身名门,阿玛正在为万岁爷效力,提拔她做侧福晋,那是再正当不过了。”

“此外富察格格为宝亲王生育了一子一女,虽然女儿夭折,她是如今宝亲王身边除了富察福晋之外生育最多的女人。”

“富察格格温柔小意,也很得四阿哥喜爱,以生育之功册封为侧福晋,也属合理。”

说起来其实婉襄一直也觉得奇怪,为什么富察格格没有挣上这侧福晋之位呢?

满清的君主并没有那么看重“嫡出”这两个字,兰哈玳好歹也给乾隆生了长子。

“虽则本朝皇室选妃,从来也不看重出身,但弘历如今毕竟还只有亲王之位,有名有姓的妃妾不过三人而已。”

“弘历的福晋已经是富察氏了,朕不管什么噶哈里富察氏,沙济富察氏的,朕已经给足了‘富察氏’体面,将来弘历要给她什么都由得他,便不必占着侧福晋的位置了。”

就像是让大学士们给乾隆的诗集作序一样,实际上给到的是资源。若是重复占用,便是一种浪费了。

“高氏倒是不错,她父亲颇有可用之处,也算是全了他们夫妻自己的心愿。至于另一个侧福晋,朕会再想一想的。”

和他自己不同,他的这两个儿子,福晋与侧福晋都是满人。

“和亲王的侧福晋您就更不用过多操心了,他的侧福晋人选又不是国事。”

他将来便涉及了核心事务,也不过是以臣子的身份,他的侧福晋不要像怡贤亲王的瓜尔佳氏一样发疯就行了。

婉襄的手在雍正胸前交叠着,渐渐地收紧了,她其实还有一件事要问一问雍正,“那一日之后,我听闻四哥去见过宁嫔。”

当然不是发落了就结束了,非得要犯人认罪画押,而后惩罚,才是正当合理的。

她的呼吸散落在他颈侧,原本让他心猿意马。

提到这个话题,又浇灭了所有旖旎的念头,“是,朕去见过她了。但是她什么都不承认,哪怕朕以武氏满门的性命相挟,她也不承认。”

婉襄轻轻地笑了笑,“四哥又不是昏君,怎么可能无故迁怒旁人。便当真是她做了这些恶事,也和她的家人无关,是她自己的妄念罢了。”

“也或者……也或者她当真不在意她的家人呢?”

这世上的父亲不都是刘满。

“我能问四哥一个问题吗?”她想问很久了。

雍正点了点头,她开口:“当年宁嫔得宠,是不是因为她有些方面很像敦肃皇贵妃?”

他也没有否认,“起初朕以为是缘分,但后来朕就渐渐发现只是欺骗。而妄图从一个人身上找到另一个人的痕迹本就是卑劣的,朕与她都是,所以朕疏远了她。”

婉襄之前和裕妃的猜测没有错,那么现在就出现了一个新的问题,是谁教她模仿敦肃皇贵妃的?

是送她入宫的家里人,还是另有其人。

“若你清楚地知道你想要的东西可能永远都得不到,若有人逼你去做你不想做的事,若你心中有恨,如何无愧于心?”

孝敬皇后崩逝之时,宁嫔说的这些话仍然是谜团,围绕着她的那些未知仍然吸引着婉襄。

今夜只能探究到这里了。

雍正新翻开了一本奏章,婉襄本欲脱去,却被雍正按住了手。

这个角度婉襄很难不看清奏章上的内容,大约雍正自己也有些后悔没有让她离开。

“夫殴妻死,审无故杀别情者,如家无承祀之人,请准留承祀,以枷刑完结……这算是什么道理?”

“妻子也是人,杀人就该偿命,难道礼法规定只有男子可以承祀,天生就比女子更高等,该于刑/法面前多一条命,可以看在自己是承祀子的份上随意杀人么?”

雍正微微皱了眉,仅是不满足于她的急躁,“这只不过是刑部的官员察觉法例有些许问题,所以才上奏要求修改,并不是定例,朕不曾允许,你何必这样着急?”

就像是雍正八年时候一样,摆出要和他大吵一架的架势。

他随意地举了一个例子,“若妻子已死,两人之间已有子女,尚未成年需要人抚育。杀头倒是容易的事,那儿女由谁来抚养呢?”

婉襄字字铿锵,“四哥此言不对。儿女当由国家抚养。跟着一个杀死自己母亲的男人生活,又能得到什么样的教育,能有什么样的未来?”

“若两人之间没有子女,妻子已死,又如何还能再让一个清白女儿家落入这杀妻恶鬼的手中,为他生儿育女?”

“若一族仅剩这样的一人,想必也是私德不修,已遭天罚之故,这样的家族,又有什么存在的必要呢?”

她一连问了三个问题,最后雍正道:“若杀人者不死,则冤死者何申?朕也是这样想。”

“可‘皇帝’并不是非黑即白的,若是着眼于具体的案件,便可知要从中厘清思路是多么不容易。”

“朕是皇帝,不能不看重宗庙继承,也不能不轻视百姓于‘继祀’一事上的虔诚与疯狂。”

“杀人者死,实在是件太容易的事,有司缉拿审查,依照律例定罪,拟斩监候,秋后勾准,手起刀落,这个过程说长,其实也不会太长。”

“但承祀之子死,引发的是更剧烈的矛盾,百姓的愚昧和观念没有得到彻底的改变,朝廷就不可能从他们那里获得理解。”

雍正眉宇之间浮动着的烦躁是明晃晃的。

“一件事如此,件件事如此,积少成多,分明是汉人留下的规矩和礼法,朕这样的满族君主只是稍稍加以改进,便得天下文人口诛笔伐,得百姓一片骂名……”

一味的牢骚是没有用的,“朕已经晓谕各地官员,于承祀者多加教育,念其职责之重,勿有作奸犯科之举。”

“即便承祀,也并非定然得以法外开恩,譬如如今杀妻之承祀子也当受枷刑,婉襄,你知道什么是枷刑吗?”

《旧唐书》中有记载过,称“凡囚至,先布械于前示囚,见之魂胆飞越,无不自诬矣。”

没有具体描述刑具的样子,但从这描述之中便可见恐怖。

“不思父母宗社,营一己之私者尤为可恶,其若有再犯之迹,朕定不会姑息。”

雍正伸手握住了婉襄的手,只觉得一片冰凉,“婉襄,若连你也觉得都是朕的错的话,朕当真就连一个能说话的人都没有了。”

她原来的确十分气愤,可是他忽而这样说,就像是在她沸腾的欣赏披上一层霜做的外衣,渐渐地让她安静下来,平稳下来。

即便是未来世界科技那般发达的时候,似这样的事情也不能完全杜绝,女子杀夫和男子杀妻得到的惩罚是完全不一样的。

社会倒退的现象不是没有发生过,她一味强求现在,究竟又有什么用呢?

“我只是可以理解四哥,但仍然不能理解这法律。”她还是很诚实地回答,希望他也能理解她。

理解一个女子生活在这样一个朝代的恐惧,不甘,和即便做不了什么,也永不妥协的心。

“朕能明白你的意思。”

他要给她的是背离自己所属的朝代的理解。

“还有一件事,你看了大约也会不高兴,但朕还是想让你看一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