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谦嫔, 你为何跪?”

婉襄跪下去,殿中的氛围陡然冷下来,雍正的话语不辩喜怒。

都称呼她为“谦嫔”了, 都问了她这样诛心的问题了, 还问她为何跪。

“万岁爷对嫔妾的话有所怀疑,嫔妾胆战心惊, 不敢不跪。”

“嫔妾也不敢断言马常在取出来的这封遗书的确是高常在所赠,但从马常在取出遗书,到嫔妾等前往勤政亲贤殿,这过程当中绝无作假之事。”

“嫔妾亦相信马常在于高常在含冤而逝之事上的确心有不安, 所以嫔妾一告诉她自己愿意为高常在伸冤,她也就愿意将一切都告知嫔妾。”

婉襄不想让雍正打断她的话, 很顺畅地将整件事都说完整。

“嫔妾从前就觉得高常在之事有许多蹊跷之处,马常在之言也印证了嫔妾的猜想。而嫔妾妹妹落水之事, 目前的证据来看, 同谦嫔之间也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因此……”

而雍正还是打断了她:“谦嫔,你为什么觉得你能为死去的高常在出头呢,马常在又为什么相信你能做到, 你是在恃宠而娇吗?”

这个问题,婉襄又要怎么回答?

雍正从床榻上坐起来,慢条斯理地为自己穿好的靴子, 而后朝着衣架走去。

龙袍平整地挂在上面, 他昏迷了一夜,脚步略微有些虚浮, 一只手搭在那衣架上, 便要缓一缓。

“别光跪着, 过来替朕更衣。”

那是上朝时所用的朝服,并不是平常居家所穿的常服,都这个时辰了,还想做什么呢?

婉襄下意识地皱了眉,旋即又意识到自己没资格,所以起了身,帮着雍正把那件龙袍从衣架子上拿下来,欲要为雍正穿上。

他却退开了一步,略微低垂着眼眸,凝望着婉襄,“这件龙袍,重不重?”

婉襄一抬头便迎上了他的目光,连呼吸都有一瞬凝滞了片刻。

她和尹桢是少年时相识的,而有些人非是少年的时候一双眼睛深邃地像是星空,里面有浩渺的智慧,庞大的,让人读不懂的神秘,还有亘古不变的坚定。

婉襄想要搞清楚那片神秘,它吸引着她,以至于下意识地伸出手。

但这只手无情地被他抓住了,手上微微施加了一点不满,是他提醒她,他刚刚问了她一个问题,她是应该回答的。

于是婉襄诚实地点了点头,若是只用一只手抓着这件衣服的话,她很快就会脱力的。

“是很重的。”

他那两瓣唇不再像昨夜那般泛着不正常的红色了,变成一种不正常的白色。也因为许久没有喝水,有着微微翘起的,死去的皮肤。

雍正迅速地弯下腰去,一把将这件龙袍盖在了婉襄头上,她一下子失去平衡,向后仰倒,有被雍正拉回到自己怀里。

他的语气戏谑,却并不容许怀中的她以同样轻蔑的态度对待,“朕还以为这件龙袍这样重,却也还不足以让你低一低头。”

这调侃让婉襄觉得有些不能承受,将那件龙袍从自己头上扯了下来,想要从他的怀抱之中挣脱,但即便是生病之后的雍正,力气也更比她大得多。

婉襄发觉自己怎样挣扎都没有用处,内心的反骨又被一节一节地激活,于是她追问宁嫔的下场。

“昨夜万岁爷晕厥之前,对宁嫔的处置还没有说完整。熹贵妃不敢擅专,只令人将宁嫔带回到了杏花村中软禁。”

“嫔妾敢以性命起誓,宁嫔之罪孽货真价实,绝无一字虚言,万岁爷要如何处置她?”

雍正仍旧不松手,“褫夺封号,降为答应,幽居杏花村直至身死。”

他分明已经相信了是宁嫔做的这些事,方才却又问她那般诛心的问题,她不明白了。

婉襄又问他:“为什么不干脆赐宁嫔一死?”

尽管她也分明知道不会,这不符合历史。

“皇考在世时曾赐给她阿玛一首御诗,她也算是功臣之后。”

“西北那些办事不利的将领,朕都可以看在他们祖辈的功劳之上饶他们一命,宁嫔死于不死,于朕本身而言,没有什么区别。”

可于婉襄而言未必没有区别。

她想继续和雍正争论,或者让他先放开她也可以,雍正却又问了一个她不喜欢的问题。让她没法进攻。

“婉襄,你是什么时候知道宁嫔是这一切事情的主使的?”

她很早就知道了,或许是因为裕妃给她的那张没有烧尽的纸张,或许更早一些,在九子墨之事发生的时候,她就知道后续这一切事会是谁做的了。

但不能唯心,任何事都要证据,哪怕只是口头上的。

“万岁爷应该还记得种绿吧?她是最早服侍宁嫔的宫女。她的死不是意外,是宁嫔将她毒死的。”

“嫔妾偶然间得到了一张没有烧尽的纸钱,上面记载的是种绿真正去世的日子。此言有晴蒲为证。”

不需要婉襄再挣扎,他松了手,“所以你去岁要求朕让你见晴蒲一面,那时候就已经知道这些事了。”

“后来又将晴蒲送到景陵去守陵,是为了防止宁嫔下手暗害?”

他把这些话说得很慢,阴雨不停地天气,他又轻轻地咳嗽了一声,“可是婉襄,你为什么没有直接告诉朕呢?朕与你何时疏离到这个地步了?”

他这样说,婉襄心中遽然一痛,像是有什么东西穿进她身体里,将她的两个灵魂紧紧地钉在一起。

“不是的。”

她也知道她当时的做法不是最明智的,不用裕妃说,不用此刻的雍正说,不用任何人说。

可那时她始终对历史注定要发生的事情心存敬畏,也根本就不敢对宁嫔当真如何。

雍正神情冷峻,随手拿起一件披风,随意地往身上一披,便大步向明间走。

“不是的!”

她早知道那时候这般决定不是最好的处理的,她应该预料到会有这样的一天。

婉襄追了几步,终于能够握住他的手,“我并不是不相信四哥,我只是……”

转过身来的时候,并不是一张怒气冲冲的脸。

“四哥……”

“你分明不是不在意朕。”

雍正的语气里有着睥睨天下的笃定,她被他捏在手心里,可以自己选择做一粒沙子,或是一颗东珠。

“不管是因为什么,朕不想再追究了。”

不追究她为什么不告诉他,也不追究她为什么忽而待他冷淡。

婉襄有一瞬间的愣神,他的一只手已经按在她脖颈上,微微抬起她的头,他们的额头抵在一起。

“朕听太医说,民间的确有些妇人产后会性情大变,毕竟生产之事是在鬼门关走过一遭,志怪故事里还有妇人生完孩子之后换了个魂灵的记载。”

她什么都没有说,他已经为她找好了理由。

“至于朕的病……自弘曕出生之后,朕瞧你多郁郁寡欢,朕便也如是。喉头里憋了一口血,昨夜生一场气,全吐出来了才好。”

婉襄下意识地反驳,像从前在他面前说话一样自然,“四哥又在胡说,那些丹药将您体内的元气全调理得乱了,您还觉得是好事……”

他的手指微凉,按在她唇上,“你不信朕说的话,或者朕做些什么,来让你相信。”

“如果你是刘婉襄的话,或许我也就是雍正。”

尹桢的声音突兀地回响在婉襄脑海里,像是山顶古刹之中的一座老钟,被小沙弥周而复始地敲响。

第一下是振聋发聩的,而后就像是涟漪,一圈一圈,渐渐无痕。

他即是尹桢,她重复爱上的是一个人的两世。

下一刻婉襄用力地抱紧了他,时隔一个多月的第一次。

他的体温是如此真实,就像过去数年,就像未来数年他们一同经历过的时间一样,她为什么会觉得这一切都是假的,为什么会觉得自己在背叛。

雍正似乎也愣了一瞬,而后才伸出手轻轻地,有规律地拍着她的背,就像是在照顾一个孩子。

“一切都过去了,所有的变化都只是因为弘曕。一个母亲不是非得要爱她刚出生的孩子,可若是一个刚出生的孩子连自己母亲的爱意都得不到,未免也太可怜了。”

“不是的,我没有不爱弘曕……”

只是那时候连她自己都没法面对她自己,只好将除了嘉祥之外的任何人都当作过路之人。

今日尹桢的话又让她一直紧绷着的精神放松了一些,原来她不会一点一点忘记未来发生的事。

原来她可以把控那个时刻的来临,那么,她至少可以用柳婉襄的意识来继续爱着他,直到生命的终结。

“怎么不问一问朕,为什么给那个孩子取名叫‘弘曕’?”

婉襄还当真没有想过,“四哥原本说让我来取的。”

虽然结果都是一样的。

“若是不给阿哥取名字的话,百官会以为朕不喜欢他的。朕不愿让他受委屈。”

所以在弘曕出生的前几日,他其实都和雍正在一起,在勤政亲贤殿里,并不在婉襄身旁。

“‘曕’者,晒也。那一日你生完弘曕,朕坐在你窗前,日色西沉,含韵斋外隐隐有嘉祥的笑声,有弘曕的哭声,可朕觉得这世上最满足的事情就是看着你这样安静地睡着。”

婉襄缩在他胸膛里,慢慢地睁开眼睛,“四哥,去看看弘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