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 你终于醒了。”

混沌,晕眩,婉襄在一瞬间睁开了眼睛。

黄昏时的光线一瞬一瞬地刺入她的眼眸, 她下意识地想要去躲, 有人立刻帮她将那些光线挡住了。

“姐姐,你哭得太多了, 月子里太医也嘱咐了要好好保护眼睛的。”

婉襄闭上了眼,她终于分辨出来,这是桃叶的声音。

她许久都没有见到桃叶了,桃叶现在很好, 很乖,可是她一点都提不起同桃叶谈话的兴趣。

“姐姐, 你醒了就好了,待会儿我让她们拿参汤过来给你喝。三小姐此时陪着小公主, 昨夜小公主好像也吓坏了, 起了一点烧。”

桃叶又连忙道:“不过不要紧的, 太医说吃一点药,发发汗就好了。”

见婉襄不回答,她越发有些小心翼翼的, “姐姐,从前是我错了,我不应该因为自己心中咽不下的那口气就疏远你的, 这段时间我一个人在宫里学会了很多事……”

“昨夜……昨夜见你晕厥过去的时候我真的害怕极了, 我脑海里不断地出现我们一起期盼过的那座开满桃花的小院子,若是没有你……没有你我可怎么办……”

婉襄仍旧没有回应。

桃叶以为她仍然心有芥蒂, 情绪渐渐地低落下来, 说了一些她以为婉襄听到会高兴的话。

“万岁爷已经下旨晋封您为谦嫔了, 您现在是一宫主位了。姐姐……若是……若是您不想看见我的话,我就先回紫禁城去,将承干宫的主殿收拾出来。”

“就算是您未必住,一宫主位要有一宫主位的样子,我……”

“桃叶。”

婉襄生硬地打断了她的话,“我很累,我想休息一会儿。”

“对了,您为万岁爷生了个小阿哥,您晕厥之前听到了吗?小阿哥很健康,万岁爷守了您一日,此时又亲自去照顾小阿哥了……”

所有的事,都和历史是一样的。

“桃叶,求你……”

婉襄再一次制止了她。

含韵斋中静默了片刻,仍是桃叶先开口,“姐姐,你不高兴吗?可是太医说您必须清醒一会儿,马上就要喝药了。”

两行泪落下来,眼睛里一阵刺痛,“我没有不高兴,桃叶。我真的只是累了。”

太医的药喝与不喝都是一样的,而她还有最后的一粒特效药。

“桃叶,麻烦你帮我去看看嘉祥的情况,若是没有什么事,也不必再回报了。再帮我告之西峰秀色里的所有人,我不想见到任何人,也不需要喝药,让我一个人呆一会儿。”

她此时不过是一个未及册封的嫔,有雍正在这里,说的话其实没有多大效用。

但……

“桃叶,你会帮我做到这件事的,对吗?”

她是愿意为了她擅闯干清宫的人。

“包括万岁爷吗?”最后的一点疑惑在收束。

桃叶的神情立刻就坚毅了起来,“只要姐姐想让我做的事,我就一定会做到的。”

说完这句话,她没有再同婉襄说什么,收起了她忧虑的眼神,快步朝着明间走去。

可周围还是不安静,窗外的玉兰树上栖息了几只雀鸟,黄昏时雨才停下来,它们迫不及待地鸣叫起来,呼朋引伴。

婉襄又闭了闭眼睛,积攒了些力气,而后用力的坐了起来。

痛楚排山倒海般侵袭而来,让她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而她也终于完全清醒了过来。

装有那颗特效药的锦匣就放在床头,她将它取下来,掸去了上面并不存在的灰尘,而后打开了。

白色的小药丸静静地躺在里面,风吹不动,婉襄虚空地,抚摸了一下它。

若是她要接受最终成为刘婉襄的命运——想什么呢?她只有这一条路可走。

那么它就不应该出现在刘婉襄的命运之中,往后生,老,病,死都不能依靠它来改变,她只能当作它从未存在过。

反正刘婉襄也会忘记的。

婉襄没有再犹豫,也没有和水,直接将这颗药吞下了。

药粉粘连在她的牙齿上,喉咙之间,留恋地多呆一刻,多呆一刻也是好的。

她试图转移自己的注意力,望向六月时枝叶茂盛的玉兰树。

鸟儿不知事,即便望见房中憔悴的她也不会感到害怕,天色渐渐暗沉下来,路过的宫女没有注意殿中的情形,一面欢欢喜喜地讨论着赏赐,一面随手关上了窗户。

婉襄只是叹了口气,没有发出多余的声音,也没有收回自己的目光,只是维持着向外望的动作。

她的人生其实就像这窗户一样,永远地被人关上了。

从前不觉得,是因为自己从来没有把自己当成这个世界的人,她始终游走于其上,依靠着自己所知道的东西轻蔑、可怜着他人。

而今,她也是其中的一员了。

雍正七年时没有过的恐慌在这时候才姗姗来迟,她曾经想要救援这时代的女性于水底,而有人告诉她,这是时代发展的必经之路,她只是一个旁观者,所以她收回了手。

到今日才终于发现,原来她根本也在水底。

没有人要救她,燃料用尽了。

寝殿光亮了一瞬,有人从那光亮之中走出来,大步朝着她过来。

这是她不能面对的,另外的事。

“婉襄,你怎么一个人坐在这里,不觉得冷么?”

黑暗中他沉稳地弯下腰,将锦被向上拉扯,而后将她牢牢地裹在里面。

而她分明听出了他话语之中的不确定,听出了那仓皇。

她想要告诉他,没有用的,她浑身都湿透了。本来就泡在水里的人,加不加一重锦被,又有什么意义呢?

但婉襄最终没有回答,他更着急起来,“婉襄,婉襄?你到底怎么了?”

“是不是生产的时候太疼了,朕听你喊得那样撕心裂肺,朕的心都碎了。”

她仍旧没有回答,她分不清他这片心到底是给予哪个“婉襄”的,她是她,又不是她,她若忘记了现代的一切,是不是意味着柳婉襄永远消失?

雍正伸手去握她的手,只握到了一手的汗,尽管她的手心是冰凉的。

他转而去找这房中的蜡烛,她终于开了口,“四哥,不要点灯。”

且让她再唤一唤,在这黑暗里。也免去他的疑心。

雍正依言停下来,重新走到她床前,坐在桃叶曾经坐过的绣墩上。他自觉地拉开了和她之间的距离,像是也在害怕着什么。

而后他用尽他平生的温柔,“婉襄,你很勇敢,孩子们都会将你引为骄傲。你现在是朕的谦嫔了,你给朕带来了一个小阿哥,就像你之前斩钉截铁告诉朕的一样。”

他承诺她的一切也都实现了。

“阿哥的名字朕虽然让宗人府拟定了,但朕把取名的权利交给你,你来给他取名字,好不好?”

“他刚刚睡着了,你是不是还没见过他?待会儿让乳娘把他抱过来陪你一会儿。”

最后他问她:“婉襄,你到底怎么了?为什么让桃叶拦着不让人进来,连朕也不许。”

特效药不愧是特效药,领先了如今五百年光阴。她身上渐渐地不疼了,只是她仍然觉得疲惫,连喘气似乎都很困难。

婉襄没法回答他的问题,只能问起一个在他们之间看来是最不相关的人,“桃叶呢?她怎么样了?”

她要桃叶为她做事,总不能放任桃叶不管。

“朕让苏培盛把她关在了偏殿里。你放心,她没有受伤。”

这话告诉她,没有人能够违抗他的意志,在这里。

婉襄心中反骨顿生,一节一节地具象起来,“我只不过是不想见到任何人,想好好地休息一下,可若是万岁爷想要见到我,便必须见到,不必顾及我的想法。”

十二夜的月色不够明亮,又经明纸滤过一层,再投射在他身上,婉襄还是看清了,他微微皱起的眉头。

他尽力地维持着平静,“婉襄,朕是关心你。朕想要知道你究竟为什么变成这样。”

她决意不再看他,她回想起来的那些有关于尹桢的记忆,让她这几年看起来像个背叛者,让她此刻的心煎熬着。

“便是关心,也应当在人所能承受的范围之内。若超脱了,便是枷锁,是束缚。”

“婉襄,你是在说朕吗?”

他的神色里有着鲜明的不可置信,这意味着婉襄在他眼中已经变成了一个完全不同的人。

她的心越加痛起来,连带着身上的伤口也再一次隐隐作痛,她就快要忍不住了。

婉襄要把他赶走,“请万岁爷先回去吧,您的万里江山还在等着您。百姓比此刻的嫔妾更需要您。”

他是被她的冷漠灼伤的,后退了数步,在应当回头的时候,却又像是忽而抓住了什么。

“你是在责怪朕昨日没有进来陪你吗?是朕不好,后来几位军机大臣过来寻朕……”

不是的。

她在心里轻轻地摇了摇头。

做错了事情的人是她,执拗的人是她,他不可能理解她将要失去的是什么,但这并不是他的错。

“对不起了,四哥。”

但她真的只是想安静一会儿,让她有时间从容地去接受这在她眼前缓缓展开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