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我好像听见有狗的声音……”

桃叶揉着眼睛从院中走进来,一眼望见仍在屋中的小顺子,语气有一瞬间的不耐,“你怎么还在这里?”

察觉到婉襄疑惑的目光,她很快又添上了一句,“我只是觉得已经这样晚了,顺公公还不回去,实在有些不方便。”

婉襄还来不及说什么,那只松狮犬在小顺子怀中自如地翻了个身,重新进入了梦乡。

一下子把桃叶的目光吸引到了它身上。

她的目光一下子变得温柔起来,走到小顺子身旁,伸出手轻轻抚摸了一下这只小犬的头。

这般年纪的女孩,没有不喜欢这些小动物的,可在桃叶的动作之后,那只松狮睁开了眼睛,桃叶的神情几乎是在一瞬间改变了的。

她退开了一步,顷刻之间冷若冰霜,“连谁的狗都不知道就敢这样抱进来,不怕惹祸上身么?还不快丢出去。”

这话像是怪小顺子,又像是指桑骂槐。

婉襄不自觉地同小顺子对视了一眼,一时之间都有些不知道该如何做。

小院之外却又热闹起来,近两个月来,永寿宫附近的下房热闹的次数实在有些频繁。

未及婉襄出门迎接,便见一个穿着桃红色银洋花罗纹夹袍的年轻女子从外间缓步进了门,径直朝着他们走过来。

她的发式并不繁复,没有用那些以藤条和铜丝制成的钿子或是旗头,只是挽了个圆髻,又简单用了些珊瑚缉米珠的珠花装饰。

这女子显然不是宫人,看起来比安贵人也还要年轻些,待走到近处灯下,其容貌更是值得婉襄赞叹的美人。

修耳悬鼻,辅靥颐颔,位置均适。黛绿双蛾,须发似墨,艳若神仙中人。

若说熹妃是满族美人的代表,年轻时的齐妃是汉人胭脂中的领袖,那么眼前这女子可以说是集二者之长,而全无二者之缺憾。

实在是让人见之难忘。

可惜她一开口,便立刻叫人丢失了一部分对她的好感,“这是我的狗,宫人们一时之间没有将它看住,让它跑了出来。”

主人出来寻找失物并不是让人反感的事,让人觉得些微不适的只是她的声音。

她的声音有种不符合她年纪的喑哑,像是秋日里寒鸦的声音。

这种感觉就像是买了一颗明珠,偏有好事者剖了它的心,发觉里面只是鱼目。

令婉襄有些失望。

小顺子认得所有婉襄不认得的妃嫔,“奴才给那答应请安,这原是您的爱犬,怪道这般可爱亲人。”

原来是居住在咸福宫中的那位那答应。

那拉氏,因为不得宠,史书上对她的记载也是寥寥,让婉襄根本无从了解她。

既已知来人身份,答应也是妃嫔,婉襄连忙行下礼去,桃叶却并没有动。

直到婉襄略带疑惑地看了她一眼,桃叶才有些心不甘情不愿地福了一福。

她平日从不是这样的。

那答应再一次开了口,“既不是情愿行礼的,这礼我也受不得,不如早些从我的视线之中离开,大家各自清静些。”

是冲着桃叶来的?但似乎也不会就这样轻轻放过。

在那答应说完这句话之后,桃叶立刻便目不斜视地经过了她,朝着自己的屋子走去了。

又是一些婉襄不知道的事。

小顺子显然也有些懵然,但他很快反应了过来,将手中的松狮犬递给了那答应身后的小太监,“答应快检查检查这小犬可有受伤,或是短了什么。”

“奴才们虽见到了它,但不敢擅专,只是先将它控制住,以免它继续乱跑而已。”

听小顺子这般说,那答应转过身去摘了护甲,那松狮犬睡地四仰八叉,她的确是在不打扰它的情况下仔仔细细地检查了一番的。

见它平安无虞,那答应轻轻啐了一口,“真是个没良心的,就这样跑了出来,连自己的主人也不认了。”

这话分明应当是对这松狮说的,但那答应的目光却隐隐落在院中另一处亮着灯的角落上,是桃叶的居所。

她和桃叶难道曾经是主仆?

那答应本就是出来寻找它的爱犬的,自然也不会在这里久留,目光又在婉襄和小顺子身上逡巡一遍,朝着院外走去。

“回启祥宫去了,搬到了新的地方,还总想往旧地方跑。那旧地方又有什么好的……”

声音渐渐远去了。

婉襄行礼毕,不自觉望向小顺子,“那答应搬到启祥宫住了么?”

数日之前她在咸福宫中被懋嫔罚跪,还见过那答应身边的宫女好奇地站在窗前张望。

小顺子点了点头,“懋嫔娘娘常年禁足,那答应和她的宫人进出也有些不方便,因此熹妃娘娘替她到皇后娘娘那里说了话,让她搬到了启祥宫居住。”

“启祥宫的主位是宁嫔娘娘,性情最和顺不过,也并不讨厌狗。”

“您不知道吧,那答应是最喜欢养狗的,这松狮只是其中一只,所以奴才不认得。”

宁嫔应当就是雍正一朝后来的宁妃武氏,是旧族令媛,高门毓秀。

在雍正十二年无子而封妃,宁嫔应当算是得宠的。那答应住在启祥宫,总好过住在门庭冷落的咸福宫里。

看来苏答应的死,于某种意义上而言,也并不是全然没有带来任何好处。

宁嫔婉襄有些了解,可雍正的这些低位妃嫔,若无接触,她倒还真没有仔细研究过。

若有时间,要好好恶补一番同她们有关的事。

但现在婉襄更记挂的是桃叶。

“小顺子,时间也不早了,你也该回去了。”

婉襄这般明晃晃地下了逐客令,小顺子一拍脑袋,像是才反应过来,一下子化解了若有似无的尴尬。

“刘姐姐提醒的是,这时候师傅也该下值了,奴才该回去侍奉师傅休息。”

婉襄送了他出门,便立刻朝着桃叶仍然亮着灯的屋舍走去。

才叩了第一下门,屋中的灯火瞬间就被吹熄了。传来桃叶有些闷闷的声响,“是婉襄姐姐么?我已经睡下了。”

婉襄下意识地想要反驳她,又蓦地有些心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姐姐并不是要问你今天的事。”

屋中人没有回应,婉襄有些无奈,“那你好好休息吧,有什么话明日再说。”

她正欲转身离开,屋门忽而又被猛然打开了。桃叶从背后抱住婉襄,她的脸贴在她的脖颈上,很快就让婉襄感觉到了湿润。

“婉襄姐姐……我今晚能跟你一起睡吗?我总是梦到云英,我梦见她怪我……安贵人得宠的时候她对我是很好的……”

桃叶只是为了咸福宫中婉襄的事情短暂地坚强了一小段时间而已,她还是没有从云英的事情里走出来。

婉襄转过身去,牵着她的手朝着自己的屋子里走去。

桃叶分明已经在自己的屋子里呆了许久了,但她的手仍然是冰凉的。

婉襄的屋子里仍然留存着反复融化铜片的温暖,她让她在床榻上坐好,而后用自己刚刚修补好的茶壶给她倒了一盏热茶,一滴水也不漏。

桃叶捧着茶杯,目光有些愣愣的,婉襄取来了梳篦,为她通着头发。这样能让她放松一些。

“你说你总是梦见云英……姐姐有几个问题想问你。”

桃叶缓缓地望向婉襄,静静地聆听着。

“第一个问题,你觉得姐姐和小顺子之间可有云英所主张的那种私情?”

桃叶疑惑了片刻,摇头否认了,“自然是没有的,只是万岁爷要召姐姐去璃藻堂交几件差事,所以才常来常往的。”

婉襄点了点头,又问第二个问题,“姐姐可曾刻意引导,使得云英误解姐姐与小顺子之间的关系?”

为小顺子撑伞,可以说是私情,也可以说是讨好皇帝身边的人,见仁见智。

桃叶仍旧摇头。

最后一个问题,“那云英出面指认姐姐与小顺子对食,可是出于你我的授意?”

桃叶把头摇地更猛,同时落下来的还有眼泪,“可是,我……”

婉襄捧住了她的脸,把她完全地禁锢在自己的视线之中,“桃叶,知错就改是美德,但将不属于自己的罪过揽在身上便又成了另一种错误。”

“从今夜起你就要记住,云英会落到这样的地步是因为她自己的嫉妒,因为她动了伤害别人的恶念。”

更因为云英不明白自己只是一片浮萍,长风、流水、游鱼,世间万物都可以决定她的走向,也随时都可以吞没她,毁灭她。

她并不同情云英。那天她给她那件披风,只是不想让她失去作为女人的体面和尊严,成为卑劣男子口中的谈资。

“我们不会主动伤害别人,却也绝不能容许别人对我们的伤害。对于有些事,必须要学会忘记和不在意。”

桃叶眼中的风雪渐渐散去了,又恢复成平日的清明。

她并没有能够立即回应婉襄什么,她毕竟只是个十四岁的小女孩。

洗漱完毕之后婉襄吹熄了烛火,和桃叶并肩躺在窄小的床榻上。

她们又聊了许久的天,默契地回避了有关于云英,还有那答应的话题。

在婉襄将要睡着的时候,桃叶忽而问她,“婉襄姐姐,你修复这套茶具是想要送给万岁爷的吗,我看见上面的纹样是海屋添筹。”

反正桃叶迟早都会知道的。“我感激万岁爷在咸福宫时……”

“你不要去做万岁爷的妃嫔。”

婉襄的话,被桃叶突兀地打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