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带着婉襄匆匆忙忙赶到了杏花村里。

宁嫔显然已经睡下, 长发披散着,骤然听闻圣上驾临,不过披了一件披风便从春雨轩中走了出来, 在被冰凉月色洗过一遍的青砖地上跪下来。

“嫔妾给万岁爷请安。”

宁嫔的头发是好好地保养过的, 或许今夜才刚刚清洗了,有微微的湿。

月色映照青砖, 不过映照出来一片苍白。落在宁嫔的长发上,反射出柔和的光泽,恰似上好的月华缎。

就算睡眼惺忪,粉黛未施, 宁嫔拥有这样的五官,便已经是绝代的佳人。

只可惜……卿本佳人, 奈何做贼。

雍正来时的怒气并未因为这样的宁嫔而有丝毫改变,他仍然黑沉着一张脸, 越过宁嫔朝着春雨轩的明间走去。

“苏培盛, 查清楚方才那声尖叫的来源。”

婉襄同宁嫔擦肩而过, 宁嫔站了起来,沉肃了片刻,再转过身为春雨轩中灯光照亮的是另一张脸。

“苏公公不必忙碌, 方才尖叫之人,是嫔妾身边的晴蒲。”

她提起裙摆走上台阶,朝着端坐的雍正走过去, 立在明间中央。没有再跪下去。

“晴蒲?”

雍正从前赐给宁嫔那只犀角雕岁寒三友杯此刻恰好在桌上, 他拿起来,随手把玩着。

“朕记得种绿走后, 晴蒲就是你身边的大宫女, 也是她发现瑰琦的尸身的。”

宁嫔看起来十分冷静, “嫔妾的事,难为万岁爷还能记得这样清楚。”

这话里多少带点讽刺。

雍正当然能听得出来,雍正八年以来宁嫔的改变,他也历历在心。

再无宠幸,落水之后失去了做母亲的资格,数次为雍正斥责,又断绝了她当皇后的心愿。

任是谁,都要心存怨怼的。

所以雍正直入主题,“晴蒲此时人在何处,何故发出这般凄厉叫声?”

他的话刚刚说完,便有春雨轩中的宫女扶着一个浑身湿淋淋的女子走进明间之中。

她们都跪下去,而湿透了的那女子不动,有些茫然地环顾了四周,而后被身旁的宫女拽着,在雍正面前摔下去。

她不止是被水泼过了,头发也乱糟糟地贴在面颊上,过了好一会儿,婉襄才认出来这竟然是宁嫔身边总是趾高气昂的晴蒲。

雍正的眉头又紧紧地锁在了一起,“宁嫔,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宁嫔连看也不去看晴蒲,“没什么,只是嫔妾身边的宫女们淘气,互相泼水玩,不想却泼到了正巧路过的晴蒲身上。”

“晴蒲吃了一惊,因此尖叫出声,就是这样简单。”

就是这样简单,也任谁都知道没有这样简单。

“宁嫔,你可知欺君该当何罪?”

宁嫔眼皮微微一抬,撞进雍正眼中。她像是为他的怒气所伤,顷刻之间便红了眼眶,从容地跪下去。

这般朴素装扮,的确像是脱簪待罪。

“嫔妾不敢当欺君之罪,亦不敢将一些怪力乱神,无中生有的事情说给万岁爷听,两相权衡之下,万岁爷不若赐死嫔妾一人。”

又是这样要死要活的。

“宁嫔,朕再问你一次,晴蒲究竟为何会尖叫出声,究竟为何会变成这样?”

雍正拼命地压抑着自己的怒气,希望能从她那里听到几句真话。

宁嫔再一次抬起头,两行清泪霎时落下。

她正要说什么,身后的晴蒲忽而又开始发起了疯,“瑰琦……瑰琦……瑰琦来找我了!”

她努力地向前爬行,抓住了宁嫔的手臂,而她身后是一小片积水,在灯光下留下莹亮的痕迹。

“娘娘……娘娘……”她发着抖,“瑰琦来找我了……娘娘她知道我们……”

“啪!”

宁嫔回过头,霎时间凶相毕露,“将她堵住嘴拖下去!”

搀扶着晴蒲进殿的宫女仍旧听她的话,将一团手帕塞进了晴蒲嘴里,一左一右地钳制住她。

而当真要将晴蒲拖走,雍正上位发话,她们又有些不敢,一直时间满是踌躇之态。

宁嫔重新望向雍正,“晴蒲此时已然神智不清,即便说了话,也没有任何意义。万岁爷既然要听嫔妾解释,便由嫔妾来向您解释,又何必旁人?”

“您,难道不相信嫔妾吗?”

她反将雍正一军,在未能确信她当真有罪之时,好歹也是一宫主位,他不能在宫人面前践踏她的尊严。

但也是有条件的,“苏培盛,你将晴蒲带下去,换一身衣裳,务必严加看管。”

“万岁爷,晴蒲毕竟是女子,不若让嫔妾身边的桃实同去,可以帮苏公公的忙。”

婉襄的话音刚落,便感觉到有一道锐利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不用去想也知道是谁,宁嫔越是慌乱,她和裕妃的机会也就越大。

而雍正当然不会制止,婉襄只是要保证晴蒲的安全而已。

“娘娘……娘娘……”

宫女的手一落到晴蒲身上,她便开始大力挣扎,口中呜呜咽咽,只是含混不清地唤着宁嫔。

事已至此,已经不容她反抗了。

待到那声音终于消失了,雍正再一次望向宁嫔,沉声问她:“宁嫔,今夜之事,到底是怎么回事?朕已经给过你机会,现在朕要听你说实话。”

宁嫔总是跪得很端正,是官宦之家出身的雍容端庄。

“从前为九子墨之事,嫔妾曾经请求万岁爷开棺,以证嫔妾无辜,而您为鬼神之说不曾应允。”

“在您眼中,死人的安宁更甚于一个仍活着的人,继续活下去所需要的清白。因此嫔妾今日也不敢妄言鬼神之事。”

再出口时,仍旧是讥讽之语。

雍正的耐心很好,即便听见宁嫔这样说话,也并没有丧失他的风度。

反而道:“那是朕的孩子,即便是离世了,自然也当远远高于一切,哪怕是他还活着的生母。”

婉襄一直都安静地观察着宁嫔,发觉她藏在衣袖之中的手已经紧紧收成了拳,以至于原本柔软的缎面微微凸起了数个角。

那是她的执念,她当然才是最放不下的那一个,所以一而再再而三地向旁人提起,意图将旁人也拖入这痛苦的深渊之中。

但她也的确该明白了,这么多次了,每一次提起这件事,最痛的那个人,永远是她自己。

宁嫔收回了她的目光,她尽量让自己看起来毫不在意。

“李贵人中毒那一夜,嫔妾带着晴蒲赶到梧桐院中,恐怕有人作怪,先盘点了李贵人身边当差的人数。”

“而后便发觉少了管事宫女,因此嫔妾着晴蒲去寻。晴蒲是第一个发觉瑰琦尸身的,因此当时其实便已经吓得肝胆俱裂。”

“那一日的差事办完,回来之后便夜夜都做噩梦。前日不巧又听闻熹贵妃撞见了瑰琦的鬼魂,更以为此事为真。”

“今夜独自一人在杏花村中行走,许是错看了什么,一直在说胡话。嫔妾想让她清醒过来,便着人在她身上泼了水,不过看来也是无用的。”

“不对。”

婉襄的语气淡然,“也就是四、五日前,嫔妾去裕妃娘娘的接秀山房做客,恰好遇见了晴蒲姑娘,是为夏日送冰之事。”

“今年夏日似乎比去岁更炎热一些,如今已是四月底,各宫各苑都开始用冰了。”

“裕妃娘娘今年身边多添了两个小宫女,应当多一些冰块份例,但内务府送来的不仅少,而且少了许多,一问之下才知,原来是娘娘又削减了冰份。”

那时候的晴蒲,当真是志得意满,便是皇后当年的乌尤塔,也不似她一般作威作福。

“晴蒲姑娘为娘娘办事,知道裕妃娘娘有所不满,因此特意往接秀山房去了一趟。”

“恕嫔妾直言,晴蒲姑娘的态度实在是不大客气,也完全不像是一个夜夜被噩梦缠身之人能做出来的模样和态度。”

晴蒲根本就没有事。

但任何人走在路上,忽而被泼了一身满是腥气的粘稠的血,都是会癫狂的。

宫中人忽而被泼了一身血,无论如何都没法解释,宁嫔不得不为裕妃抹去痕迹。

宁嫔也算是动作迅捷,马上用清水冲去了晴蒲身上的血迹,又为晴蒲换了衣服,伪装成被泼了水还不清醒的样子。

那些血迹也不必找了,定然都已经被宁嫔冲洗干净了。

“白日行事正常,并不代表夜晚为黑影环绕时不会失常。譬如刘贵人,从前跟在皇后娘娘身边时如不知世事的小姑娘一般,但在万岁爷面前,便这般伶牙俐齿。”

“也不知你的这份灵巧有没有留给你的女儿,快要一岁的孩子,竟然到现在也不会说话。”

“啊!”

宁嫔一回头,那犀角杯恰好被雍正重重地摔在她身上,砸中了她的额角。她的肌肤本就柔嫩,一瞬间鲜血直流。

宁嫔似是不可置信,伸手去按自己的伤口,低下头,才发现鲜血一点一点地滴在了地上。

雍正并没有理会她,大步朝着春雨轩外走去。

“传朕旨意,宁嫔言语不谨,不敬高位嫔妃,更忤逆圣心,着禁足于春雨轩中三月,无朕旨意,任何人不得探视。”

“裁撤宁嫔身边所有人手,只许留下一名宫女服侍,一应份例依照答应供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