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襄此时再一个人坐在房中, 望着墙上挂着的,正在阴干的图画,一下子也觉得老大没意思起来。

脑海中不断地在设想, 若是她方才同他们父女一同出去游园, 应该很有意思。

嘉祥虽然是在圆明园出生的,但那时她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婴儿, 每天吃了睡,睡了吃根本就不在乎周围的环境到底如何。

这一次来园中的时日还短,婉襄带着她去过金鱼池。

小孩子哪有不喜欢活物的,次次都不肯回来, 还要亲自抓了食物丢下去喂鱼。

也不知道今日他们是不是又往金鱼池去了。

若是能跟他们一起,多有意思。

婉襄正这样想着, 桃实忽而走进来,“贵人, 高常在和马常在想要见您。”

平常在紫禁城中, 婉襄只蜗居在养心殿的燕禧堂里, 平常都见不到面。

此时到了圆明园中,彼此走动方便,常来常往, 也不无聊些。

“让她们进来吧,然后将我准备好的那两匹锦缎拿出来。”

如今仍旧是宁嫔管事,祭神肉之事让熹贵妃元气大伤, 于嬷嬷咬舌自尽的画面给她留下了浓重的阴影, 因此她如今多在永寿宫与牡丹台中吃斋念佛。

高常在和马常在很快进门来,提着一只文竹透雕兰草纹八方盒。

婉襄在如意床前的圆桌旁等着, 她们同她行了礼, 便围坐在圆桌旁叙话。

“这只盒子里是高姐姐今日新做的藤萝饼, 从摘花开始便是高姐姐亲自做的,希望刘贵人能喜欢。”

藤萝饼以紫藤花做成,做法同富察氏之前做过的玫瑰花饼类似。

但紫藤萝开放时如紫色瀑布,香气比玫瑰更为浓郁。

清洗晾晒又精制之后,已经没有那漂亮的紫色了,不过香味仍然能将人**地食指大动。

“我是最喜欢吃这些糕点的,多谢高姐姐。现在嘉祥也开始吃这些东西了,这藤萝饼软硬适中,正好让她磨磨牙。”

送人东西,至高的赞赏不过是“正合适”。

尤其这些东西算不得贵重,高常在更人微言轻,便更担心会为婉襄所看不起。

婉襄这样赞过一句,高常在明显放松了许多,“贵人喜欢就好,对了,今日怎么不见小公主?”

“跟着乳娘、姑姑们出去玩了。”

她们很少在彼此面前提及雍正。

高常在点了点头,一时之间没有找新的话题,场面便冷了一瞬。

“三月时听闻马常在身体偶感不适,不知如今可好了?”

婉襄只是寻常关心,马常在的神情却有一瞬的不自然,“已经好了,多谢刘贵人关心。”

婉襄觉得她有些奇怪,一时之间又不知道哪里怪,便将那两匹缎子摆上台面。

“这一匹果绿色暗花柳叶纹缎是给高常在的,这一匹湘妃色海棠织金缎是给马常在的。”

“我并不是很喜欢穿这种衣料,总觉得太重。两位常在若是不嫌弃的话,便带回去裁衣服吧。”

给马常在的是织金缎,自然比暗花纹缎要贵重一些。

婉襄常常送她们东西,有时候做不到平衡,便这一次你好些,下一次她好些。

高常在总是还为马常在高兴,“这颜色很衬马妹妹的,将来上身,定然很好看。”

马常在则有些不好意思,“又饶了贵人的好东西了。”

婉襄见她们各自欢喜,也很高兴,“大家各尽其力罢了。”

熟知彼此的生活状况,是交朋友,当然不会过分苛求。

不过,今日的高常在和马常在,似乎和平日有什么不同。

除却说话的时候,马常在一直用她的手无意识地绞着帕子,不知是在紧张什么。

或许是有事相求。

“若是两位常在有什么事,我能办到的,一定尽力。”

马常在眼中即刻便燃起了希望,还是高常在更沉稳些。

“其实今日过来,的确是有一件事要请求刘贵人,是有关于李贵人的。”

李贵人?

“高常在但说无妨。”

便由高常在向婉襄说明今日她们此行的目的。

“贵人也知道,嫔妾同马常在分住于延禧宫与启祥宫与永寿宫的李贵人并不住在一起。但到园中,因为彼此关系好,所以都在梧桐院中居住。”

是因为同住而闹出了什么矛盾么?

但高常在很快否认了婉襄的猜想。

“彼此之间的关系因去岁募捐之事越加紧密,嫔妾和马常在都十分感念李贵人的情义。但今岁……事又有不同。”

去岁李贵人自己分明也十分拮据,还因为为高、马两位常在出头,而在中秋宫宴上丢了丑,她们自然都是要记得她对她们的恩情的。

又发生了什么事?

“今年来到圆明园中之后,嫔妾和马常在去李贵人的前院之中做客,便发觉她新在佛堂之中供奉了一尊神像。”

“因嫔妾并不信奉这些,并不知是什么神。不过李贵人的精神看起来明显是没有之前那样好了,说话之间也有些神神叨叨的。”

马常在补充了一句,“李贵人变得神神叨叨,倒并不是来圆明园之后的事。而是……而是去岁孝敬皇后崩逝之后,她就有些这样的苗头。”

孝敬皇后崩逝?

婉襄皱了眉,“是不是因为李贵人仍然在被她身边的宫女欺负?”

高常在摇了摇头,“嫔妾们担心李贵人,也担心会是这个原因。先时常去探望,只觉得李贵人身边如今的宫女待她都十分恭敬,温声细语的,应该不是为宫女们欺负了。”

“但……但嫔妾觉得,这恐怕和李贵人信奉的那神像有些关系。”

这便要开始怪力乱神了?

“高常在,有些话在这宫中,是不能随便乱说的。”

宫中严令禁止妖言惑众,厌胜巫蛊之事,雍正七年冬日的齐妃就是最好的例子——高常在和马常在可没有齐妃这样的功劳资历,下场只会更惨。

马常在的神色越发畏惧,但更是畏惧那未知之事,“可是贵人……嫔妾和高姐姐是亲眼见过的。”

“李贵人说那神像能帮信众驱逐罪业与恐惧,说得神乎其神的,嫔妾和高姐姐先时都不相信,而后李贵人便在那神像前烧了一张符箓。”

“不知怎的……不知怎的……那神像竟开始发出声音……”

婉襄眉头紧锁,立刻追问:“发出什么声音?”

她不信这些东西,但高常在说,李贵人的异样是从孝敬皇后崩逝开始的。

一定是有人搞鬼。

“那声音并不清晰,嫔妾胆子小,一听见神像发出声音立刻便吓得魂飞魄散了,从李贵人屋子里跑来出来,并没听见说的是什么。”

高常在在这时也沉稳,“只是一些怪声,并不是什么具体的话语。”

马常在脸上畏惧之色尤盛,“嫔妾听闻川渝、河南一带多有百姓在家中供奉神像,可那神像里未必住的是菩萨、佛陀们的分身,有时神像空了,反而让一些精怪住里进去,您说……”

若婉襄也是清朝人,马常在这样说,只怕她也要畏惧。

甚至即便是她的世界,也有许多人宁肯一厢情愿地相信这些无稽之谈。

可是她自己是清楚地知道这世上没有鬼神,一定是有人在背后捣鬼。

高常在抓住了马常在的手,想要安抚她。

但她并没有感觉到安慰,“其实不仅仅是李贵人那里,嫔妾幼时在家中,也见过这些东西。”

“邻舍家中便供奉了一尊观音,有一日主家男人喝多了,打碎了神像。第二日那家人的女儿就发了疯,非说有人拉着她去死……”

明明是男人的错,却要家中的女儿来承担责任。

重男轻女,欺善怕恶,这样的神主……确实同精怪也没什么两样。

“嫔妾幼时还见过被黄大仙上身的女人,分明连进出气的力气都没有了,嫔妾的额娘过去为她装殓,谁知,谁知她竟忽而坐了起来,满口说的都是别村别乡的事。”

“细致到哪户人家,什么人名。那家有几个孩子,夫妻俩前一夜说了什么夫妻之间的话。后来有好事者去打听,竟然还是真的!”

婉襄不能继续让马常在说下去了,“无论马常在过去经历过什么,见过什么,这都是不能在宫里随意谈论的。”

她迎上了高常在的目光,“两位常在进宫的时间比我更久,相比之下,也更知道宫中的规矩。”

“今日两位常在过来,特地同我说了这些话,想必也是不希望李贵人这件事泄漏出去,让她为宫规所惩罚。”

“不知两位常在,此时可有什么计较?”

马常在仍沉浸在自己方才那些话的可畏惧之处中,至始至终只有高常在在与婉襄讨论事情的解决之法。

“嫔妾们希望您能去劝一劝李贵人,别再让她沉迷于这些邪术了。她这半生都在侍奉万岁爷,从前都好好的,哪里有这样多的罪孽需要赎清?”

“嫔妾等自然也不敢让其他娘娘知道这件事,一直心急如焚。”

“去岁之事发生之后,刘贵人对李贵人多有照拂提点,她一直铭感五内,还是李贵人身边的瑰琦提醒了嫔妾等,所以今日嫔妾和马妹妹才斗胆来求贵人帮忙。”

这件事从里到外都透着奇怪。

就算婉襄是个再不喜欢管闲事的人,对这件事似乎也不能坐视不理。

“两位常在请略等我片刻,我换件衣裳便同你们一起往梧桐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