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祥, 慢些……嘉祥……”

小孩子的成长变化总是会超脱于父母预料,到三月初,嘉祥刚刚满十个月时, 有一日获萤扶着她, 她忽而就会走了。

而后在燕禧堂中就再也闲不住,日日想着要往养心殿外跑。

幸而今年春日天气和暖, 御花园中的春花都开得很好,婉襄便日日都带着她在御花园中玩耍,有时雍正无事也会一同出门,便如今日。

婉襄收回目光, “这孩子是越来越野了。”

雍正不觉笑起来,“孩子当然是会越来越野的, 这个年纪的孩子不知事,你还指望她听话不成?便是你自己也时常不听朕的话。”

婉襄面上一红, 继续低头看着她手中的那本《小山词》。

三月时海棠正好, 此刻他们就坐在绛雪轩窗前, 一面看书,一面欣赏海棠。

雍正手中的则是一本《珠玉词》,“第七十六页, 第五列。”

婉襄便依言翻到了这一页,“恰是一阙《临江仙》,四哥且听来。”

“东野亡来无丽句, 于君去后少交亲。追思往事好沾巾。白头王建在, 犹见咏诗人。学道深山空自老,留名千载不干身。酒筵歌席莫辞频。争如南陌上, 占取一年春。”

“‘酒筵歌席莫辞频。’这一页恰在第五列, 这一筹当是四哥喝。”

婉襄这样说着, 在一旁的素纸上又添上一笔。

这其实是寻常的闺房游戏,二人各执一书,随意说位置与行列,若其中有“酒”,或者与酒有关的字眼,则罚一杯酒。

如今还是白日里,更有嘉祥在身旁,因此他们不过将彼此要喝的酒杯数记在纸上而已。

素纸之上,婉襄画了一只碗来表示自己。

而她更不敢写下雍正的名字,便只写下一个“真”字。

如今小碗之下不过两笔,而这个“真”字下面,却已经有五笔了。

“晏小山乃古之伤心人也,其词令多追忆往昔,以梦写情,或羁旅漂泊,怎能少得了美酒相伴。这首词写得不错,为此浮一大白,也算是不枉。”

婉襄笑得促狭,“晏同叔虽然曾经官至宰相,一生之中也并非没有艰难困苦之时,怎么,难道他就不饮酒,不在词中写酒?”

她把她手中的《小山词》递给他,要换他的《珠玉词》,但他并不上当。

“不过感慨一句词人平生,你倒说得好像是朕输不起。速速说来吧,朕便不信你的运气次次都这样好,朕有信心,今夜定然是你先喝醉。”

婉襄低头笑了笑,随意道:“第五十八页,第三行。”

雍正开始翻书,一时惊叹道:“是一首《浣溪沙》,只是怎么这样巧,倒是同一句。”

婉襄不知他的意思,催促他,“四哥快快念来。”

于是雍正便道:“一向年光有限身,等闲离别易销魂,酒筵歌席莫辞频。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

是共一句“酒筵歌席莫辞频。”

其实古人写诗词,也多有用前人已写出的词句的。

词中感慨光阴,感慨离乡,感慨落花风雨,词中悲凉之意并不适合今日,婉襄低下头,在小碗下面也添了一笔,愿赌服输。

“旁的也就罢了,惟有‘不如怜取眼前人’是世间正理。”

若喝玉泉酒的话,婉襄也不过是三杯之量,雍正见好就收,合了彼此的书页,重新走到了院中。

春日的绛雪轩中只能使人看见海棠,东风数至,海棠花瓣片片纷飞,真如琼英一般。

“今年京师少雨少雪,百姓的日子怕又是难过。”

婉襄看见的是风花雪月,而他看见的,则始终都是人民。

婉襄正自羞愧之间,雍正已经弯下腰,朝着嘉祥拍了拍手,“朕的小公主,快过来。”

嘉祥此时正踩着地上那些海棠花瓣高兴,若起了风,又要去追逐,骤然听见雍正的声音,下意识地回过头来,见他朝着她伸出手,还以为是他要将她带走,连忙拽着获萤的手朝着反方向跑去。

婉襄不觉抚掌大笑,“若阻碍了她的玩路,不要说什么阿玛额娘,都是敌人罢了。万岁爷昨日还笑嫔妾,今日自己岂不也就为嘉祥讨厌了。”

昨日他们一起在御花园中赏桃花,雍正还要摘桃花为嘉祥酿酒。

婉襄递给嘉祥一朵桃花,给她拿着玩,这小傻子直接就往嘴里塞。

这如今都成了个问题了,就怕嘉祥身边有小东西为她所误吞,弄得婉襄和获萤都有些神经兮兮的了。

雍正有些无奈地笑了笑,“十个月便会走路,看来嘉祥的身体的确不错。或者将来所喜欢的东西也不是什么诗词歌赋,而会喜欢骑射弓马,像草原上的姑娘一样。”

“嘉祥若是当真喜欢,朕到时令十六弟允禄教她火器,二十一弟允禧教她弓矢。

乾隆的火器和弓矢就是这两位王爷教的。

虽说是有些远了,不过婉襄觉得雍正的教育思路是对的。

女子不是一定要备困在内宅之中,不是只能喜欢那些文雅的东西,天性不应当被压抑。

嘉祥并不肯到他们身边来,太监们搬了两张躺椅到海棠花树下,请他们各自坐下。

抬头便是海棠花,连青天都几乎不见,婉襄不觉感慨起来,“若是在这里睡一觉,醒来时身边恐怕满身花影……当真能如此就好了。”

雍正的态度总是宽容和鼓励的,“既想这样做,便这样做吧。”

春日里日色暖融,令婉襄的确犯起了困,“四哥待会儿就要回养心殿去处理政事了,哪里能一直在这里陪着我和嘉祥呢?”

“若是没有四哥的话,燕禧堂中的床榻也是一样舒服。”

雍正也昏昏欲睡起来,尽管嘉祥的笑声仍然在绛雪轩中回**。

“这样的日子,当真是神仙也不肯换。”

那笑声越来越近,嘉祥捏着一枝海棠朝着他们走过来,把花枝扔给了婉襄,便要爬雍正的躺椅。

小手拍在雍正身上,他很快便睁开眼睛,而后将她举得高高的,又放在自己身上。

“小坏蛋,刚才叫你过来你不过来。”

获萤笑着问:“小公主恐怕是想睡觉了,平日这样,她都是找刘贵人的。万岁爷和贵人是想要继续在绛雪轩中,还是回养心殿去。”

小孩子若是要睡觉,便是一刻也等不得的。

“就让她在这里吧,朕哄着她睡。”

实际上这时候的嘉祥也不需要怎样哄,趴在雍正胸口,很快就睡着了。也不知是梦见了什么,口水将雍正龙袍上的那条龙都洇湿了。

当然也不恼,在嘉祥这里,他从来都是最好的阿玛。

获萤取来了一条薄毯,披在了雍正身上,雍正有一搭没一搭地拍着嘉祥的背,直到她完全睡熟了,才偏过头望向婉襄。

婉襄也正望着他,他们四目相对着。

凝望过许久,他忽而开了口,“再给朕生个孩子吧。”

她不知道他为什么想到了这里。

“朕虽然与同母的十四弟不亲密,但有十三弟这样的兄弟。嘉祥的兄弟姐妹都年长,有个弟、妹,两个人也好互相照应着。”

婉襄捏着嘉祥扔给她的海棠花,不再望着雍正了。

“前些年身体一直不好,不说这样的话。如今身体好了,反而要刺人的心。”

到雍正九年之后,他就不会再生大病了。正月时的这场感冒,当然也早就痊愈了。

雍正知道她不喜欢听,可有些条件是无法改变的。

“人世不过百年,你比朕年纪小,这不算是伤春悲秋,只是事实而已。再者,若是能有一个皇子的话,往后你也可以跟着儿子出宫别居……”

在婉襄不快的目光之中,他没有继续说下去。

“四哥是天子,怎能只忧虑百年之事?四哥可知,五百年后,这座殿宇会变成什么模样?”

是在她所属于的那个时代。

“大概已经不在了吧。”

嘉祥在他胸膛上不安地动了动,他连忙去安抚她,令她重新平静下来。

而雍正的态度更让婉襄觉得心酸,他如今居然是这样悲观的。

雍正八年中秋时,他们在平湖秋月相伴,也说起过这样类似的话题。

那时候他说,大清会千秋万代,他也会一直做皇帝。这是她所认识的,因为有足够的资本,所以也足够自负的雍正。

“也许还是这样。只是不再有主人,所有的百姓都是它们的主人。”

“若当真这样,其实也不错。从没有一个朝代是没有昏君的,不然自秦皇汉武开始,便不必再改朝换代了。”

“朕一生殚精竭虑,不过希望百姓能够安居乐业,若到了那时,百姓都是主人,他们的生活应该过得很不错。”

“也还是有人过得不好的。”

婉襄伸出手去,借助了一片被东风吹落的海棠花瓣。

“历朝历代,无论什么制度,总有人不幸运,过的是不好的。”

无非是掌权者尽心竭力,寻常百姓努力生活。

“朕有生之年,不会以己身为念,一定会竭尽全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