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节时, 一年已过半。除却团圆,还是丰收之节。

因此每年中秋,是除去冬至、元旦、万寿三大节之外最重要的节日。

这一年中秋仍在圆明园中, 宫宴便如往年一般开在九州清晏里。

正殿中央是雍正的金龙大宴桌, 桌上餐具均为金质的,美酒和佳肴算起来, 一共是四十品。

而嫔妃们则有酒馔十五品、另有荤菜七品、各色果子五品。

这时候的清朝还没有那样讲究,所有的菜肴大多都以食材本来面貌命名,没有那么多吉祥的取名方式。

食材主要是满族人喜欢的,如关东鹅、野猪肉、鹿肉、野鸡等等。

去岁婉襄主要是对玉泉酒感兴趣, 将自己喝得醉醺醺的,而今年她就将目光落在御茶房进上的这些月饼上。

宫中的月饼很有特色, 类目也很多。

譬如以香油和面做成的香酥皮月饼,精制奶油和面做成的奶酥油月饼, 以及猪油和面做的寻常月饼。

馅料自然更是多种多样, 糖、芝麻、蜜饯果铺、豆沙、枣泥、芝麻等, 应有尽有。

有孕时蜜饯干果吃得太多了,如今婉襄觉得最好吃的是还是枣泥馅。

在没有机器的时候能将枣泥磨得这样细腻均匀,不愧是宫中的御厨。

中国人对食物的追求还真是贯穿始终。

能够和皇帝并肩的唯有皇后, 但今日的皇后看起来实在是太糟糕了。

为了今日的宫宴,她显然是精心妆饰过的。

然而脂粉难掩病容,即便衣料再厚重, 也没法使得她骨瘦如柴的单薄身体看起来健康一些。

沉重的凤钿与朝珠压得她几乎抬不起头来, 但她却不得不仍然坐在这里,陪着雍正圆满家庭和睦幸福的假象。

皇后之下是熹贵妃, 而后是裕妃。

婉襄进宫时妃位以上只有两人, 如今也如是。

而嫔位却只剩下宁嫔一个, 再往下,便是为雍正生了公主的婉襄。

真正的公主坐在远处,同富察氏面对面,分明在眼中藏了焦急,却无可奈何。

雍正曾经是问过皇后的意思的,是皇后坚持要参加这场宴会。

就是为了“皇后”这两个字。

尽管在婉襄看来是何苦。

酒已过三巡,婉襄盼着这宴会能早些结束,宁嫔却忽而道:“今日马常在和高常在的发饰十分艳丽得体。”

婉襄下意识地望了一眼,见她们钿子上的装饰都是今年夏日雍正新赏下来,她还没有戴过的首饰。

马常在头上的是点翠金镶红宝石簪,高常在则是翡翠镂空花罐鱼长纹双叉簪,都能很好地衬托她们的美貌。

她们谢过宁嫔,婉襄也为她们高兴。

裕妃却将目光投在了婉襄下首的李贵人身上。

“李贵人,今日是中秋宫宴,应当穿朝服,戴钿子。怎么你的钿子上这样素净,几乎连一点装饰都没有?”

有熹贵妃在场,裕妃又忍不住要挑事。

不过……婉襄送给她的东西都是贵人位分上能用的,不至于僭越,她为什么不用呢?

李贵人的神情明显有些窘迫,“嫔妾……嫔妾……”

“哦。”裕妃轻轻笑起来,“想来是李贵人心善,不忍见百姓受苦,将所有的首饰都捐了出去,所以自己连节日里的一套首饰都没有了。”

她望向同她多有不睦的熹贵妃,“在紫禁城中李贵人是跟着熹贵妃居住的,便到圆明园中,熹贵妃也应当多多照顾提点她才是,今日怎让她这样失礼?”

熹贵妃也略有不快,向李贵人训话。

“妃嫔仪容应当端庄得体,如今李贵人居住在梧桐院,少见本宫,也应当时刻自省。”

“你今日不适合继续在宴上了,早些回到梧桐院中反省吧。”

只是要将人赶走。

一旁的宁嫔也有不满,“裕妃姐姐方才这话,说得倒像是本宫不知进退,将李贵人所有的首饰都一概卷走,以至于今日于宫宴上失仪。”

“本宫觉得这话还是说清楚地好。李贵人送到本宫那里的不过几对珠钗,她入宫多年,绝不至于只有这点东西,贵人今日究竟为何如此?”

“是心存对皇上、皇后娘娘不敬之心么?”

宁嫔给李贵人扣的帽子更加令她承受不住,她从来都如透明人一般,那里见过这样的架势。

立刻便站起来,跪到了大殿中央,“请万岁爷和皇后娘娘明鉴,嫔妾实在不敢有不敬之心,只是……”

只是什么?再没能说下去。

婉襄从来不喜欢出头,但到此刻,好像也没有什么办法了。

她不知道宁嫔为何忽而变成这样,但她要坚守她待人的本心。

“回禀万岁爷,皇后娘娘。数日之前嫔妾曾经去梧桐院小坐过,那时李贵人身边的宫人待她便十分不恭敬,甚至上的茶也不过是些茶叶沫子泡的。”

“嫔妾细问之下才知道,原来李贵人身边的宫人时常偷盗她的财务去宫外变卖,以至于贵人那里连一些像样的茶叶都没有了。”

婉襄并不想当众指责熹贵妃和宁嫔的失职的,但她们今日这样实在太过无情了。

反正她也不是第一天得罪她们了。

雍正眉头紧锁,“李贵人,当真有这样的事?你的首饰难道也被她们变卖了?”

昨日敢偷盗茶叶,那么今日敢偷盗首饰,也并不十分稀奇。

而李贵人软弱到如今这时候还要给那些宫人辩解,“其实也是嫔妾自己的不是,嫔起曾许诺百年之后将自己身边的首饰财物都散与她们,因此……因此她们便提前借走佩戴了。”

“嫔妾身边也有一个宫女家中额娘生了病,例银不够买药,因此……因此……”

雍正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李贵人,你听听你都在说些什么!”

他也是怒其不争,即刻便吩咐苏培盛,“速速将梧桐院中李贵人身边的几个宫女捆至慎刑司仔细拷问,若有人胆敢私自将宫中财物盗卖,朕绝不轻饶。”

如此发落过一番,皇后便站起来请罪。

“臣妾久病,以至于宫中门户松散,有小人生不轨之心,请万岁爷降罪。”

一时之间众人都起身请雍正息怒,“请万岁爷息怒,臣妾等定将约束宫中宫人,不使此般事再次发生。”

整齐得就像是早已经排练好的。

熹贵妃和宁嫔又要单独出来请罪,“臣妾等协理六宫,处事不谨,致使此等骇人听闻之事发生,请万岁爷降罪。”

皇后都病入膏肓了,雍正发了这一通火,大约自己也后悔。

他将皇后搀扶了起来,任由其他人跪的跪,行礼的行礼。

“皇后凤体不佳,有所疏漏也是正常的。熹贵妃协理六宫已久,却仍有这样多的错漏之处……熹贵妃,朕看应当反省的人是你,你先跪安吧。”

不过是裕妃的一句话,引出这样大的波折,只怕谁都没有想到。

只有婉襄知道他近来正在为准噶尔恐怕有心进攻西藏之事而烦恼。

熹贵妃想来不敢违逆雍正的意思,更不要说是在这样多人面前。

虽则心有不甘,亦很快应了是。

“至于宁嫔……凡事不可失之急躁,需徐徐图之方可顺利推进。“

“你与李贵人交往并不频繁,既有协理六宫之权,便重新为李贵人挑选几个可靠老成的宫人送去,若再出差错……”

“嫔妾会自己请求万岁爷收回嫔妾协理六宫之权。”

宁嫔的回答斩钉截铁,褪去从前柔弱之后淬成的刚毅。

最后才来发落李贵人,“你侍奉朕已有多年,似你一般资历的,如今都已经在嫔位、妃位。”

“当年之所以只将你封为贵人,是因为你膝下并无皇子皇女。如今看来,这个决定仍然是正确的。”

他并不是责怪她没有给他生下一儿半女,只是因为嫔妃是需要管束地位妃嫔与宫中的下人的。

若似李贵人这样的既心软又懦弱的人做了一宫主位,只会贻害无穷。

婉襄做宫人的时候,曾经无意间听熹贵妃说过,雍正是册封嫔妃,也是用人,这话不错。

李贵人诺诺地谢了恩,重新回到了席上。

如此折腾过一番,众人再回到位次上,酒菜皆无味。

然而宴会结束之后还要摆供桌,以如意和月饼祭月,没有到能够离开的时候。

没有人敢在这时候再次扫兴说要离开,除了,实在支撑不下去的皇后。

“万岁爷,臣妾……臣妾想要早些回去休息了。”

她的脸色实在太难看了,婉襄也不觉再一次忧心忡忡起来。

一直注意着皇后的和惠公主很快站起来,“皇阿玛,儿臣送皇额娘回去吧。”

皇后的态度却异常坚决,“今日是中秋节,五公主还小,你是唯一能够陪着你皇阿玛的女儿,其木格,你好好地在席上用膳。”

和惠没有办法,只能再一次坐下去,吃着味同嚼蜡的饭菜。

她的脸色其实也很难看。

皇后走后又过了许久,婉襄一直注意的人从皇后变成了和惠,她在不断地同她使着眼色,婉襄明白她的意思。

“万岁爷,和惠公主似乎有些醉了,嫔妾送她回天然图画去休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