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说摘了莲蓬逗嘉祥玩的么?怎么你自己倒剥了吃起来?”

婉襄耐心地剥着莲蓬, 将一整个莲蓬里的莲子都放进那只她修补好的里白釉外浇黄釉锥拱海水云龙纹碗里。

这只碗既然都破了,她也就可以用了。

“给嘉祥玩的是那些小的莲蓬,她的眼睛会跟着转。不过还是太小了, 一会儿就累了, 不理我了。”

小孩子在父母眼中做什么都可爱,这么小的时候还不会思考, 吃饱喝足之时,就像一只猫儿一般由得她逗弄。

一整只莲蓬都剥完了,婉襄又开始剥莲子,碧绿色的莲衣剥去, 洁白的莲子被抛到碧玉缠枝莲纹碗里,仍旧是青白之色。

“低头弄莲子, 莲子清如水。置莲怀袖中,莲心彻底红。”

雍正也想起《西洲曲》, 随口吟诵。

“朕在这里瞧着你剥莲子, 倒想起‘并刀如水, 吴盐胜雪,纤手破新橙。’异曲同工之妙。”

他刚刚说完,婉襄便立即扔了一颗莲子给他, “学旁的不好,偏学这个。”

相传周邦彦的这首《少年游·并刀如水》是为名伎李师师所作,师师是周邦彦的红颜知己, 有一日周邦彦在她房中, 恰逢宋徽宗携一只新橙来访。

因此周邦彦写下此词,用以戏谑调侃。

还有传闻说宋徽宗听闻此词, 知那夜有他人在李师师房中, 又知此词为周邦彦所做, 因此将其贬官。

这倒是说不清的事,不过,“四哥可不能学此番孟浪。”

那颗莲子并没有打到雍正身上,他动作敏捷,一手便将那样小的莲子握在了手心里。

已经剥去了外衣的,他放入口中尝了尝,“很甜。”

婉襄不觉笑起来,嗔道:“我可没剥莲芯。”

新鲜莲子,其实不剥莲芯也不会苦。

雍正便又问她,“今日去做了什么?朕令小顺子去探望嘉祥,回来时说你并不在万字房中。”

婉襄假装认真剥着莲子,实则心旌**漾,“便这样想我,叫小顺子去看女儿,还要问问我的情况?”

雍正轻笑了一声,“若不想朕问,朕不问就是了。”

但这件事婉襄原本也要告诉他的。

“今日去拜访了裕妃,还有郭贵人,海常在。说服她们为阵亡的将士捐出一些首饰。”

这个问题,她其实一直想问:“四哥真的不介意宫中妃嫔的首饰流入官员家中,甚至民间么?”

他低头批阅着奏章,“若这些东西好好保存,往往能过千年万年。尤其是宝石,因为稀少、因为坚硬,所以才珍贵。”

“这些东西原本在宫中,但不会永远在宫中,既是如此,什么时候流传出去,又有什么关系?只是怕她们看不开,不舍得而已。”

“若是她们舍得,朕又有什么不满?”

这话说的像绕口令,但核心思想其实和婉襄是一样的。

“那若是我希望所有人捐出来的东西都陈列出来,在圆明园中展览几个时辰,四哥会介意么?”

她虽然让裕妃去宁嫔勉强办这件事,但若是雍正追究起来,她当然不能把责任都推给裕妃。

“为什么会这样想?”

他合上了一本奏章,又翻开另一本。今日的奏章并不太多,他应该可以早些休息。

“女子喜欢首饰珠玉,便如同男子喜欢弓马,男子也常常同兄弟伙伴炫耀武器与马匹,女子就不行?”

他说的话很有道理,不过婉襄还是纠正他,“男子也可以喜欢首饰珠玉,女子也可以喜欢弓马,喜欢是自由的。”

“好。”

雍正的回答言简意赅,那么这件事便算这样过去了?

婉襄剥完了莲子,偏过头去看了他一眼,才发现他的眉头微锁,像是有什么烦心事。

他也很快察觉到婉襄没有再说话,抬起头和她对视了一眼。

“也没什么事,只是傅尔丹上折,希望朕派遣新的主将前往西北接替他,而后他回京通他的妻子一起受国法惩罚。”

当然不能这样做。

“虽则傅尔丹将军轻信冒进有错,但他没有轻生,而是选择带领残余的士兵回到科布多城中,说明至少他能分辨轻重。”

“也没有什么人能比傅尔丹将军更清楚西北的情势了。”

雍正点了点头,目光仍然牢牢地锁定在那封奏折上。

“朕也是这样想,所以嘱咐他不能轻举妄动,也不必过于思虑过往之事,以至于气血徒然消耗。这于国家,于百姓都没有益处。”

“唯有重振士气,将来带领士兵一雪前耻,方为不负朕恩,不负天下百姓之奉养、期望。”

说完这些话,雍正合上了最后一本奏章,闭上眼睛靠在了椅背上。

“归化城之土默副都统衮布,夸兰大里查布,参领塞楞皆背恩降贼,傅尔丹请先将其妻子正法,朕都没有答应,更何况是傅尔丹和他的妻子。”

虽则古人说“夫妻一体”,没见过妻子犯罪,丈夫跟着一起被处斩的。

封建社会迫害女性的名头,还真是一套一套的。

也是在六月的那场战争里,归化城之土默特等,其实已经归顺清朝多年,世代受清帝恩典。

凡是用兵之处,其士兵皆奋勇效力,并没有一个临阵脱逃,背国降贼之人。

而这些人不惧辱没祖宗威名,也不顾累及妻子,雍正到底法外开恩,只依律将衮布等人处斩,而其妻子无事。

婉襄见他满脸疲惫,不觉也有些心疼:“四哥快些去洗漱休息吧,难得能早些。”

她是已经都收拾好了的。

雍正又深吸了一口气,便站起来,转身进了净房。

婉襄站起来,在万字房中走过一遍,只留下窗边以及床榻边的两盏烛火。

她在静静地等待雍正,莲子还剩下最后一个,她剥完之后便抬起头,望向隔着明纸,变得越发朦胧的月亮。

嘉祥将要满百日了。

这样的夜晚她不知该感慨什么,便只是望着那月亮出神,没有什么事物是恒定不变的,这五百年间,月亮又发生过什么变化呢?

婉襄这样想着,没有结果,直到她听见了雍正永远平稳的脚步声。

“很快便是中秋了。”

好像都想不起来去年是什么样子了,“恍如隔世”,格外具象。

“今年在宫宴上要少饮些酒。”

他这样说着,却在她对面坐下来,放下一瓶葡萄酒。

婉襄仔细看了标签,是肉桂葡萄药酒,大约是那个传教士送给雍正的三瓶葡萄酒里的第二瓶。

“四哥可真舍得。”

她把酒瓶拿起来,将这瓶酒的信息扫描到了系统里。

雍正将两只杯子放在桌上,将那瓶酒重又自她手中抽出来,而后将那两只酒杯都倒了一半。

“但得长留脸上红,莫辞贵买尊中醁。”

婉襄拿起一只杯子,“四哥还在笑我去岁中秋,也笑我初为妃子的那一夜。”

“婉襄。”

他举起酒杯,“偶尔醉一醉,是不是也挺好的?”

她忍不住笑起来,这是去岁中秋她睡着之前同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真是奇怪,那时分明觉得自己是清醒的,但却又不是,如今想起从前做过的事情只觉得脸红。

她只好转移话题,“夏日时四哥说,要摘荷花酿酒。这酒可酿了?”

他点点头,“用玉泉酒酿的。”

仍旧是在嘲笑她去岁中秋在平湖秋月的那些胡言乱语。

婉襄也只好装作没有听懂,“秋日里可以摘**,冬日摘梅花,春日又有桃花,把四季花朵都祸害个遍才好。”

雍正已经将杯中酒喝完了,“朕正有此意。”

婉襄忍不住大笑起来,也将杯中酒饮尽了。

云霞渐渐爬上她的面颊,是雍正所喜爱的。

他忽而又问她,“婉襄,你还记得第一次朕同你饮葡萄酒,你是怎样说的么?”

婉襄的记忆很好,“‘李时珍的《本草纲目》中说,葡萄酒暖腰肾,驻颜色,耐寒,的确适合冬日饮用。’”

她的思维有些停滞了,不知道为什么雍正忽而提起这件事,用手撑着发烫的脸颊,歪着头看他。

他们四目相对着,“你……好了吗?”

“什么?”

这个问题婉襄也不会回答,因为她根本就没有听懂。

直到雍正忽而站起来,将她打横抱起,朝着床榻的方向走去。

他们夜夜都同床共枕,欣喜的,悲伤的,焦虑的,疲惫的……很久没有如今夜一般纯粹。

皇帝用的不是金扁担,妃子睡的不是白玉床。

这件事上不过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最原始的冲动,和……欲/望。

婉襄已经想不起来上一次是什么时候了,她感觉自己青涩一如从前。

不敢去看他的模样,任凭自己沉浮在一片黑暗之中。

她在脑海之中想象,而他不让她想象。

他偏要她看着他,看着他一下一下地弓起身体,像是在行船时遇见了波浪,她就是这无可救药的波浪。

直到终于风平浪静。

“去年六月时,朕已然拟好了遗诏。”

她靠在他怀中,不知道他为何忽而说起这件事,也不知自己为何忽而落泪。

“那时朕万念俱灰,陪葬之物心爱者不过寥寥,朕已孑然一身,所想无非是再见你一面。”

她用力地回抱了他,“若是四哥就这样离我而去的话,我的确是一句好话都不会说的。”

他轻笑了一声,藏住了无限心事,“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