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见你近来嫌头上太素, 又觉得珠翠太重且锋利,常常用富察氏送你的那些通草绒花来装饰,怎么这几日倒又没见你戴了?”

雍正将大部分的政事都放在勤政亲贤殿处理, 偶尔也会带上几件棘手一些的, 在星夜时回到万字房中,同婉襄温存片刻, 再继续处理。

婉襄靠在他怀里,自有孕之后她精力越发不济,将近子时,她其实已经很困了。

“四哥没有听说莲花馆中近来发生的事么?”

莲花馆即是后来的长春仙馆, 是雍正时期四阿哥弘历及其妻子、姬妾所居之处。

“莲花馆?”雍正冷笑了一下。

封建王朝受儒家思想影响,父亲对自己的儿子必须严格, 甚至于酷烈。

永璜落水之事,雍正是知道的。他也最讨厌这些事。

“近来准噶尔异动不断, 朕的心思都在战事上。朕令弘历也跟着参详, 怎么, 是莲花馆又出什么事了?”

“和四阿哥没什么关系。”但她又很快改口,“也不能说全无关系。”

她打了个呵欠,“就跟通草绒花有关系。”

像打了个哑谜。

雍正一下子抱紧了她, 不肯让她现在就睡去,“到底是什么事,难道你不说, 朕还得去问苏培盛他们?”

婉襄清醒了一些, 但也只是一些,“四月里四阿哥的一个格格为他生了个女儿, 可惜没养几日便夭折了, 这件事四哥知道么?”

她这么说, 雍正一下子就知道大概是什么事了。

他叹了口气,却也并没有令婉襄不再说下去。

“是格格富察氏,三年时便伺候四阿哥了。之前莲花馆中有流言,说是富察福晋忌惮她生了长子,恐怕又要给四阿哥再添个小阿哥,因此想法子暗害她。”

婉襄自己其实也很讨厌这样的事,可是是她自己打开了话匣子,不得不说下去。

“富察福晋行事想来光明磊落,她怎样对待富察格格生的永璜,您和我也都是见过的。”

“小孩子其实最会察言观色,若不是真心对待,永璜决计不会这样亲近富察福晋。”

永璜落水那一日,起因是他见万字房附近的湖水中有游鱼,因此小孩心性,想要捕捉。

那宫女是新近提拔上来服侍富察福晋的,永璜哭闹不已,她便只好带着他走到了近水的地方。

可一则大多数的鱼并不会在浅水区活动,二则小儿手笨,哪里有游鱼活泼,因此根本就抓不住。

他便又嚷着要这宫女去取渔网来,这宫女实在是没法子,想着周围都有侍卫和太监值守,应当无事,便走回到万字房来找这边的宫人询问是否有可以捕鱼的网兜。

谁知道就这一会儿功夫,永璜便落了水。

幸而是有太监路过将永璜救起,否则的话莲花馆中恐怕就要闹得天翻地覆了。

“永璜落水之后,四哥也去看过他,应当知道这并不是偶然。只是暗害永璜之人大约站在背后,永璜又到底年纪小,没有能够抓住这个人。”

小孩子吓坏了,一连发了好几日的高烧,再醒来时恨不得连自己的额娘都不认识,如何还能说清楚当日到底发生了什么。

“可出了这件事后,永璜毕竟是富察福晋带着出门的,便有更多人觉得是福晋有心要拔除这个眼中钉。”

她真是为富察氏不平。

像富察氏这样的人,能很好地掌控住自己的嫉妒之心,根本就可能不会这样做。

可没人相信。

人们总是愿意相信那些夸大的,近似于天方夜谭的东西,喜欢看着他们自身的恶念投射在旁人身上,让他们觉得自己其实并不卑劣,这只是寻常见的人性而已。

“流言愈演愈烈,富察福晋不得不做些什么。于是她清查了富察格格有孕以来所有的膳食单子,还有药方,终于发现了不对。”

“是哪里不对?”

婉襄轻叹了一声,“是药方。说来也是可笑,竟就是因为这一味通草。”

“富察格格疼爱自己的孩子,从有永璜时便坚持亲自喂养。但……”

她有些不好意思,仍旧说下去,“但她产后身体不佳,气血稍衰,脉涩不行,以至乳少,因此那时太医便给她开了通乳的方子,其中就有这一味通草。”

“谁知富察格格自己耳根子软,此后她的嬷嬷又老迈昏庸,想着生永璜时乳汁不足,怕这个孩子也是如此,干脆有孕时便喝起这方子,以备来日。”

“通草不能给孕妇用?”

雍正深吸了一口气,蹭了蹭婉襄的面颊,“皇家的孩子要出生,当真是不容易。”

“是不能给孕妇用,恐怕那个夭折的小格格就是因为……”

“那老嬷嬷在小格格夭折之后便以伤心为由离开了圆明园,再着人去寻,不过从茅草屋中找到一副白骨。”

这件事巧合地就像是那个为宁嫔清扫台阶的宫女,任谁看了都会觉得有问题。

“死无对证,富察福晋的嫌疑仍旧洗不清,但我不相信是她做的。”

“相信其实是个很重的词,婉襄。”

他微微地扳过她的身体,让她面对着他。

“你相信富察福晋?”

婉襄的语气仍然坚定,且无犹豫,“我相信。”

雍正重新抱着她,让她的下巴能够放在他宽阔的肩膀上,“他是朕为弘历选的福晋,弘历也必须相信她。”

婉襄忍不住轻轻笑起来,歪着头靠在他脖颈上。

“可莲花馆里究竟是有这样居心叵测的人存在,令人不寒而栗。”

她的话让雍正的神情也越发沉重下去,“只能靠她们自己找出中间的害群之马,没有旁的办法,这不是宁肯错杀一人的事。”

他又像是克制不住自己的焦急,忽而松开了婉襄,“朕想去看看嘉祥。”

婉襄知道的,在嘉祥没有出生之前,他其实和她一样每日恐惧担忧着,只是他从来也不说而已。

此刻她也不想阻止他,“我和四哥一起去吧。”

婉襄即刻就想要趿鞋下床,雍正却旁观了她片刻,才决定答应下来。

“还是披件披风。”他想了想,又把自己戴着的青金色缎平金锁绣寿字纹帽摘下来,径直戴到了她头上。

“这样就可以了。”

婉襄知道他是拿她取笑,自己倒也觉得好玩,穿好了鞋子同氅衣,便走到梳妆台前看着铜镜里的自己。

“若是削去一半的头发,我怕是比四哥还俊些。”

雍正一直站在一旁微笑着看她,见她欣赏起来没个完,便一把将她拖走了。

“男子应当猿背蜂腰,丰躯伟干。若都似你这般,我大清男儿如何与准噶尔那般贼人作战,岂不为他们随意践踏,家家户户都挂白幡了?”

婉襄想要调侃他就是见不得旁人比他好,听见后面这句话,一下子又没了心情。

因为这就是真真切切,会发生在即将到来的六月里的事。

她不能被雍正察觉这莫名的失落,和他牵着手,一同朝着偏殿的方向走去。

嘉祥跟着乳娘还有桃实住在这边,只是走这点路,于吃过特效药的婉襄而言并没有什么困难。

雍正一直握着她的手,夏夜闷热,她又忍不住担心起他来。

“四哥如今不怕热了么?”

他素来畏惧暑热,夏天常常中暑生病,所以才要来圆明园避暑的。

“便当是惩罚吧。”

他们经过水边,一双倒影也相依偎。

“什么?”婉襄没有明白他的意思。

“你辛苦了十个月方将朕的嘉祥带到这世间,这中间经历过多少苦痛辛酸,朕虽看在眼中,却无法感同身受,便这样惩罚一下自己,让自己如你一般承受一下身体上的痛苦吧。”

这话听起来好像很有道理,甚至于体察下情,可……

“四哥居然说同我牵手是惩罚?”

她顷刻便要将她的手从他手心挣脱,可他早有准备,无论如何都不会让婉襄逃脱。

“婉襄,别松开朕的手,无论是什么季节。”

他像是玩笑,神情偏偏又无比认真。

夏夜繁星璀璨,可是她一点都不想抬头将它们纳入囊中,而是甘心地,成为他眼中的一点小小光亮。

婉襄停止了挣扎,或者说她是更安心地将自己的手交给他。

“只要四哥不松开,我就不会松开。”

雍正停下了脚步,忽而用力在她的那只帽子上,将它侧拨了一下,让它遮住了婉襄的眼睛。

而后他迅速地将他另一只自由的手绕到婉襄背后,微微托起她,让她距离他更近。

像是预感,唇齿相依,许久未有过的短兵相接。

夏夜里热意顿生,而她眼前一片黑暗。

已经很久没有下雨了,她身体里烧起了久违的火,可周围有鸣蝉,她不过微微分了心,便完全被它们所吸引了。

他没有更近一步,也许是记起这里以天地为被席,也许是记起她才刚刚做了他女儿的额娘,也许……

无论什么“也许”,都结束了。

雍正帮她把帽子重新戴好了,就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他们心照不宣地继续朝着偏殿走去。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