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准噶尔贼人留守驻防木鲁河, 又于绍安及伊尔布尔设卡伦,虽声称欲犯我北路,朕料其狡诈, 恐仍欲来犯西路……”

“……蓝生芝之脱回, 未必非贼之欲擒故纵之计,令其传假信, 懈西路之兵,朕早已令尔等岳钟琪……”

婉襄站在勤政亲贤殿门前静静听了一会儿,回头向小顺子道:“万岁爷在同大人们议准噶尔之事么?”

小顺子点了点头,“蒋廷锡大人和张廷玉大人在里面, 四阿哥也在。今日准噶尔有新动向,万岁爷今日怕是要议事到很晚。”

婉襄知道雍正此时恐怕心中烦闷, 便同小顺子微笑了一下。

“那我便不打扰万岁爷了,若是万岁爷有闲, 替我禀报万岁爷, 说我去皇后娘娘那里坐坐。”

她仍然住在万字房, 今日午睡起的晚了些,没有来得及躲到勤政亲贤殿的后殿里去。

漫漫长夜便只能自己派遣,正好也去探望皇后。

去岁冬至, 和惠公主难产,皇后不顾自己的身体跑到了公主府去。

谁都以为这般操心与冬日严寒会进一步地损害她的健康,可新得了外孙, 她的身体反而好了一些。

她多有些满族习俗的见识, 婉襄听她说这些,觉得十分有趣。

是四月了, 衣裳略轻薄些, 黄昏时起风, 仍旧让人觉得有些寒冷。

桃叶为婉襄披上了薄纱金鱼纹披风,伴着她一起朝着天然图画走去。

自从马佳·巴衮离开紫禁城之后,桃叶便又回到了婉襄身旁,和前两年都不同,她变得越发沉默寡言。

“马佳大人是在科布多筑城,并不在前线作战。前几日万岁爷还收到了马佳大人的密折,一切进展都是顺利的。”

拒绝了他,并不代表就完全没有关心。

桃叶并没有什么大的反应,只是望着脚下的路。

“其实从勤政亲贤殿过去天然图画有些远,回来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姐姐当真要走那样远的路么?”

如今已是三月底,太医说她大约会在四月底生产。

在力所能及的限度之内多多走动于生产有益,婉襄告诉过她这一件事,原本也不强求她有什么回应,只希望她能安心而已。

“和惠公主的儿子很可爱,两、三日没见了,还挺想他的。回来时若是累了,传步辇过来便好。”

桃叶便又沉默下去。

到达皇后所居的五福堂时天色已然黑沉,堂中却灯火通明,十分热闹。

和惠公主果然带着儿子在皇后这里陪着皇后说话,两人手中都拿着针线,应当是在做女红活计。

婉襄常来常往,皇后与和惠公主都未有多惊讶,笑着看着她朝着她们走过来。

彼此之间问了好,婉襄便同她们围坐在一起,一面闲谈,一面看着她们做女红。

和惠公主问婉襄,“今日我去给皇阿玛请安,没有见着贵人。不过也谈了几句同贵人相关的事。”

“春日食春饼,春盘,贵人似乎很喜欢。临近分娩了,贵人正是应当多吃些东西,保养精神。”

去岁春日里,婉襄就很喜欢吃春饼。

春饼者,以开水烫面,涂抹香油,巧手烙成双合饼。吃的时候将两片薄饼摊开,将想要吃的菜加入,而后卷成筒状。

清廷风俗又与前朝不同,满族人生活在东北,喜欢吃鹿肉、野鸡肉、关东的鹅肉、野猪肉等等。

而后再与茼蒿、酱瓜、豇豆角、甜酱、葫芦条、绿豆粉等各种食材一同放入红漆描金等食盒里,制成“满洲合菜”。

和惠公主关心,婉襄笑着答话:“嫔妾是喜欢吃春饼,尤喜欢加上熏鸭肉与甜酱。今日午膳时一连吃了三个,还被万岁爷笑话呢。”

“今年膳房的五辛盘准备得也好,到底是御厨,葱、姜、蒜、韭、辣芥都可以切得那样细,又那样匀称。”

五辛盘中都是辛味食物,可以活气血,发散邪气。

立春之后阴消阳长,是应当活跃身体的时候。

同时“辛”又同“新”,有很好的象征意义。

“去岁时嫔妾倒是不爱吃,今年觉得姜丝辣丝丝的,再加上甜酱,味道也很不错。”

和惠微笑着又下一针,“有身孕时口味改变,也是很正常的事。”

“今年膳房准的的春盘翠缕红丝,装五辛的珐琅盘也备极精巧,确实比从前强些。”

谈过了膳食,婉襄随手拿起了一件已经做好的小衣服。

“今年是辛亥年,这小猪绣得真可爱,是公主做的么?”

这衣服料子寻常,不过是普通麻布,但很柔软,应当也十分透气。

而这小猪用五色丝线绣成,神情十分神气。因为丝线甚多,衣服反面还用更柔软的棉布垫了垫,不会使小婴儿幼嫩的肌肤收到伤害。

和惠公主同时抬起头,望着婉襄笑了笑,“刘贵人喜欢么?”

和惠公主其实并不是什么绝色的佳人,五官肖似怡贤亲王,轮廓则类极兆佳福晋,相比于怡贤亲王的英气,气质仍是偏端庄一些的。

一笑之间更为温婉,使人如沐春风。

婉襄也望着她笑,“自然是喜欢的,公主的手工,便是宫里手艺最好的绣娘也比不上。”

不过婉襄也就更奇怪,似和惠公主这样高贵的出身,怎会将这样多的精力都放在这件事上。

“我自小受皇额娘教导,虽为公主,也要知四时之理,知苎麻之事。不可骄纵任性,要体察下情。在宫中总是长日无聊,因此学会了做女红。”

她看着婉襄将那件衣服放回去,“这是送给刘贵人的孩子的,今年也是巧,阿嫂也有身孕,将要生产,我手里的这件就是要送给阿嫂的。”

和惠公主亲切地称呼富察氏为“阿嫂”。

富察氏实在是个很好的人,虽然是熹贵妃的儿媳,但即便是与熹贵妃为敌的嫔妃宫人也挑不出她半点错,都愿意与她为善。

皇后亦道:“和惠生产时凶险,将本宫的命都吓去了半条。”

“前几日本宫已经命人前往妙峰山的碧霞元君祠进香祈福,保佑你和伯塔月顺利生产。”

碧霞元君是民间信仰的女神,说起来同富察氏之间还有些渊源。

富察氏一生为乾隆养下了两个嫡子,但可惜都不长命。

皇七子永琮薨逝之后,富察皇后跟着乾隆东巡,有碧霞元君入梦,因此乾隆便带着她一同去泰山顶的碧霞宫祈福。

这样早就结下了缘分。

婉襄向皇后道谢,“多谢娘娘关怀,嫔妾定然会平平安安地将这个孩子生下的。”

从去年在裕妃面前犯起糊涂之后,有旁人在场时,皇后便总是沉默居多,她知道婉襄是诚心道谢,也不再说什么,彼此心领而已。

转而又问和惠公主,“你方才说万岁爷提及的那个蓝什么……蓝芝生?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蓝芝生?

方才雍正也提起过。

和惠便继续耐心道:“蓝芝生本是宁远大将军岳钟琪麾下的一名兵丁,一月之前中伏,为敌所掳。可三月间却忽而又逃回到了巴尔库尔,还带回了一些军机。”

到底是怡贤亲王的女儿,说起战事来头头是道。

“说是准噶尔小策零顿多卜准备从北路进攻我军,希望我军将兵力都压到北路上去。但皇阿玛并没有相信,他觉得蓝芝生能逃回来本来就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更何况带回来这样的消息。”

一个普通兵丁,能这样跑回来,的确像是一个传说神话。

“这恐怕只是准噶尔贼兵之计谋,想要声东击西。”

然而蓝生芝说的是对的。婉襄在心里说。

“蓝芝生还带回来一条消息,说是准噶尔敌将多尔济、波罗特要带着准噶尔臣民迁居哈剌沙尔。这地方是回部族人耕种之地。”

回部,即是乾隆“香妃”的部族。

除却这个,这样多陌生又拗口的词汇,婉襄已经觉得有些晕乎乎的。

她也不知这些是满语词汇还是蒙语,总是熟悉满蒙文字的皇后与和惠公主并不觉得有什么困难。

和惠公主继续说下去,“耕种之地,约略并不宽敞。噶尔丹策零若是要率部前往,总有一两万人,哈剌沙尔这样的地方,难道真能容纳得下这样多的人?”

“便是真能容纳,准噶尔部原本居住在伊犁,其西北部与图尔古特、哈萨克相邻,他们都与准噶尔为仇敌,策零又岂敢舍出自己的巢穴,远居哈剌沙尔?”

她最后下了结论,“这些事都是说不通的,皇阿玛今日同我谈起,一个字也不肯相信。”

转折也总来的猝不及防,“然而皇阿玛一再向他们强调对于蓝芝生、哈密回子之言要谨慎再谨慎。”

“四川提督纪成斌参赞军务,闻贼人侵扰吐鲁番之信,便派遣樊廷领兵四千赴援,令皇阿玛大为光火……”

婉襄想起来,六月的和通泊之战,战败原因是因为前线的将领轻信了敌军放出来的讯号。

总是做不了正确的决定,失败是无可避免的。

连后宫妇人都在讨论与战事相关的话题,可知如今的局势究竟已经有多紧张。

乳娘将刚刚睡醒的桑斋多尔济抱进了五福堂中,房中氛围一下子就改变了。

人人都争相逗弄胖嘟嘟的婴儿,没人再提起方才的话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