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州事变14◎

大部分人依旧为了微薄的生计忙碌, 奔走于熙熙攘攘的街头。

瞿苒苒拽着柳折枝的衣袖,快步穿过百姓,一只手压着飞扬的帷帽:“你确定没认错人?”

柳折枝咬牙切齿道:“化成灰我都认得。”

瞿苒苒环顾着周围的环境:“人太多, 打起来会伤到无辜。”

“顾不了那么多。”他环住瞿苒苒的腰身, 轻功踏上侧边摊贩的桌子借力往前跃, “再不弄死他,整个京州都会沦为他的玩具场。”

风的阻力太大, 瞿苒苒下意识摘下帷帽:“玩具场……什么意思。”

柳折枝死死盯着那抹快速在人群里穿梭的灰色身影:“字面意思, 他有强迫症,一定要给靠近一尺内的人种上蛊虫, 至于种的是哪种蛊, 全凭心情。”

“路过他的这些百姓, 看似毫发无损,实则全部都在不知不中被种了蛊。”

瞿苒苒怔住, 眸内闪过不可置信:“全部?仅在一瞬间?”

“对。”他一路跃至屋檐,预判路径,跟瞿苒苒解释道, “部分温和蛊, 不需要伤口就能寄生,它们会自己寻找入口爬进去, 然后牢牢的扎根在身体内。”

瞿苒苒下意识地看向与灰色身影擦肩而过的百姓,他们有的买完菜匆匆回家, 有的则与身侧并肩而行的人谈笑风生,丝毫不知道自己站在死亡边缘。

“他这么做,只是因为强迫症?”

柳折枝见他转弯往巷子内走, 纵身跃下, 试图拦截:“还有一部分原因, 他扔出去的蛊虫皆为子蛊,能被母蛊影响操控。”

“据我所知他体内有二十多只母蛊,甚至还有极其危险的烈性蛊。”

话毕,柳折枝凝视着面前的男人,将瞿苒苒放下,沉声道:“他不死,京州就完了。”

阴影覆盖着整条狭窄的巷子,暖阳被隔绝在墙外,无法透过分毫。

来来往往的百姓在巷子口快速路过,偶尔会有好奇的人朝里面观望。

“锲而不舍地从刀宗追到京州,我竟不知你如此想念为父。”男人扯下全包围的面具,露出一张与柳折枝相似的脸。

右边的眼睛被一块暗红色的圆形胎记覆盖,又被从额骨至鼻梁的刀疤劈开,透着几分惊悚。

柳折枝取出匕首,冷声道:“老子想你怎么还活着。”

柳温茂指尖转着面具:“讲脏话可不好。”他视线挪到一侧的瞿苒苒身上,嘴角弯起一抹弧度,“你就是臭小子当年心心念念,差点放弃毒刹教入赘到衔月楼的楼主吧。”

“的确有沉鱼落雁之色,可惜比桑婳那小丫头差点。”

柳折枝下意识站在瞿苒苒身前挡住她,锋利的刀尖对准柳温茂:“你与方清合作研制大批量禁药,究竟想做什么。”

柳温茂回头看了一眼巷子口的百姓,轻描淡写道:“自然是……好玩。”

“说起来,我得感谢他。”他转回身,往两人的方向靠了一步,“给我足够的试验品和材料,让我研制出能震惊世人的奇作。”

“尸体复生之术,旷古未有。”他眼里闪着诡谲的兴奋,“我将会是开创新世界的主宰。”

瞿苒苒目瞪口呆看着两尺远的恐怖男人:“你爹是疯子吗?”

“不是,是变态。”柳折枝拉着她缓慢地后退,巷子尽头左边是住宅,这个时间段基本都已外出,打起来不会伤及无辜,更不会引起官府的注意。

柳温茂步步紧逼,脸上的笑容越扩越大:“你不为我高兴吗,我的儿子。”

柳折枝嘲讽道:“就凭我出生的第三天,你给我种烈性蛊差点要了我的命,当年没杀死你就已经是大恩了。”

柳温茂呆了一瞬,似乎在回忆:“哦,好像是有那么一回事,你记忆力真好,不愧是我柳温茂的儿子,出生三天的事情还能记得一清二楚。”

他突然更兴奋了,悬在空中的手止不住地颤抖:“我为你感到骄傲。”

柳折枝:“神经病。”

柳温茂靠得更近了,几乎要冲破一尺距离:“我也不想的,我忍了三天,实在忍不住,你那时小小的,软乎乎可爱极了,就是太黄了,你娘亲让我抱你去晒太阳,我心痒才给你种蛊,只不过当时手上只剩烈性蛊,没办法。”

他边说边比划着,布满褶皱的眼眸隐隐透着几缕父爱:“你被蛊虫折磨的那几晚,是我彻夜未眠抱着你哄睡,也算将功补过。”

话语间几人已经退到了转弯口,柳折枝偏头小声地嘱咐瞿苒苒道:“一会儿你上围墙待着,无论如何别靠近他。”

瞿苒苒解下后背的琵琶,抱在怀里:“好。”

柳温茂停住脚步,视线盯着瞿苒苒怀里的琵琶:“你要给我弹奏琵琶?”

他神色忽然认真了几分,整了整稍显凌乱的衣服,道:“好久没听了,上一次还是你娘亲在世的时候弹给我听的。”

“小姑娘不错,我喜欢。”

瞿苒苒微愣,不解地看向身侧的柳折枝:“这……”

“他脑袋被创过,不用理他。”柳折枝环顾着周围的住宅,“再往后退五步,上围墙,弹琵琶。”

柳温茂取出腰间的骨笛:“这样吧,单听你弹琵琶也挺无趣的,我同你合奏可好。”

瞿苒苒轻功飞上围墙,转身坐下指尖搭在弦上:“不好。”

话落,她波动了一下弦,携着内力的无形音波一圈圈**开,灌入耳内。

柳温茂一步未动,脸上的笑意淡了些许,垂下手道:“孩子大了,开始叛逆了。”

他低喃道:“我还想着把刚才遇到的那些蝼蚁唤过来给你伴舞,折枝小时候最喜欢看了。”

柳折枝离他并不远,条件反射地反驳道:“你少诽谤,我哭得二里地外都能听见,你当是喜欢?”

柳温茂呆了一下,往他的方向挪了两步:“我懂得,喜极而泣。”

柳折枝瞥见男人指缝间不知何时存在的正在扭动的蛊虫,脸色一沉,手中的匕首转了一圈:“喜你妈。”

银光破开空气直指柳温茂而去,肥嘟嘟的蛊虫在空中被削成两半,激烈的琵琶声徒然响起,化作无数道气流划开了他的灰色衣服。

柳温茂后翻躲过柳折枝的攻击,足尖跃上墙面,朝瞿苒苒伸出手,柳折枝及时拦住他,小巧的蛊虫也一分为二。

冷兵器撞上骨笛会发出清脆的碰撞声,他们所在的位置距离热闹的街道只隔着一堵墙面,没一会儿就有好奇的百姓循着琵琶声而来。

停留在巷子口驻足观望。

瞧热闹是人类几千年都无法改变的本质,即使知道这种热闹无意间会伤到自己,也想遥望一眼,好回去与其他人分享。

随着时间的推移,瞿苒苒望着人越来越多的巷子口,眉心不由皱起,柳温茂的武功很好,两人看似打的难受难分,实际却是他有意让着柳折枝,并没有想真的伤他性命。

她横抱琵琶索性换了曲子,提高音量道:“我瞧见有人报官了,这里不能久待。”

柳折枝匕首抵住往心口敲的骨笛,另一只手握住柳温茂捏着蛊虫的左手,额角突突跳,二十年前他还能靠着柳温茂仅存的为数不多的父爱,杀了柳温茂,但二十年后很显然他武功不敌。

柳温茂也非常烦躁,他种不了蛊虫,以至于心底那股莫名的瘙痒蔓延至全身,让他头皮发麻。

“乖儿子别担心,为父手里这只蛊虫很温和,绝不会伤你性命。”他用力抬着手,想把蛊虫放到柳折枝的身上,“我专门为你炼制的,不仅能调理身体,还能延长**时间,儿媳妇会更喜欢你。”

柳折枝手一抖,差点真的被他得逞:“闭嘴,我不需要这种东西。”

柳温茂:“怎么会呢,我炼制出来后,方清拿着它在鬼市里卖,据说供不应求,他求着我炼制,为此还把神农谷附近的草药扒光。”

“我知道你带着毒刹教化蛊为医,我让方清特意去蜀地买了几只回来,在原基础上改良,本想在武林大会送给你,没想到方清搞了这么一出戏,害得我给他擦屁股。”

他说着像是忽然想起什么,手中的力收了半分,然后在柳折枝来不及反应下,将蛊虫迅速放在他耳边,轻功跃上围墙。

与瞿苒苒保持着一尺半的距离。

柳折枝及时捂住耳朵却还是慢了蛊虫一拍,几乎是两秒的功夫,心口遽然一疼,蛊虫已顺着耳道爬到心口位置深深扎根。

“说起来,教内新上任的那个小圣女,倒是有几分本事,竟然能用笛音影响子母蛊,使禁药脱离操控。”

柳温茂拍着手,哈哈笑道:“不愧是桑婳手把手带出来的女儿,有她的风范。”

巷子口已然人挤人,热闹的仿佛在看戏,部分听到消息后赶来的大妈甚至还抓了一把瓜子,边磕边围观。

操着一口独有的口音,跟晚来的其他姐妹分享现况。

柳温茂望向巷子口扎堆聚在一起的百姓,不耐烦道:“每天无所事事的蝼蚁哪里都要来凑热闹。”

柳折枝指尖探着手腕上的脉,好半晌,咬着后槽牙道:“当年真是脑子冒泡了才会写出冥息蛊这种不符合常理的东西,偏偏还落在这个疯批身上。”

他将手里的匕首猛地朝柳温茂狠狠掷出。

柳温茂徒手接住匕首,锋利的刀身在他手心划出一道血痕,他毫不在意地看着滴落的血珠:“凭你这点三脚猫的功夫还想杀我,太嫩了。”

他将匕首原路掷出,破空声响起的一茬,柳折枝耳边的一缕发丝缓缓飘落,匕首钉在墙面上,发出沉闷声。

“你三岁时能重伤我,是因我想瞧瞧连跑都会摔跤的人,拿刀能做什么,属实没料到你会把刀捅进我心口。”

柳温茂凝视着涌出的血,忽然伸出舌头舔了一下:“我原以为你会长成十恶不赦的魔头,带领毒刹教颠覆这个迂腐的世界,没想到竟然变得和你娘亲一样,心慈好善。”

瞿苒苒波动着琵琶的弦,数道无形的音波往柳温茂而去,他足尖轻点,轻而易举地避开,缓声道:“小姑娘,你的琵琶很好看,我不想砸坏它,劳烦,让它安静。”

“你给他种了什么蛊,取出来。”瞿苒苒站起身,虎视眈眈盯着男人。

柳温茂嘴角弯起一抹弧度:“你会喜欢的。”

他垂下视线,居高临下地看向柳折枝,脸上的冷意隐隐被怜爱取代:“不过,多谢你,让我这么多年,仍然能通过别的方式见你娘亲一面。”

“京州马上要覆灭了,不想死尽早回蜀地躲着。”

瞿苒苒愣了下:“你们究竟想做什么。”

“你问错人了,你应该去问方清想做什么。”柳温茂冷漠道,“我只是不喜欢与蝼蚁待在一块,可没想要把他们都收入麾下。”

柳折枝仰头看着他,恨意渐渐占据眼眶:“若没有你助他,他永远也实现不了荒诞的计划。”

柳温茂伸出手指晃了晃:“不不不,乖宝,这你就错了,做人要讲良心,我住他的屋子,吃他的粮,用他的东西,自然要回馈于他。”

“良心。”柳折枝嚼着这两个字,嗓音冰凉刺骨,“你所谓的良心就是将接近你的人都变成傀儡,让娘亲最终死于蛊虫的折磨?”

柳温茂沉默着没回答,他转头往宫门口的方向望去:“时辰不早了,既然你们不愿离开京州,那就一起死在这里。”

整齐的脚步声在不远处响起,逐渐靠近巷子,看热闹的百姓自动分成两排。

领头的侍卫拿刀指着站在围墙上的柳温茂大声道:“哪里来的刁民,滚下来。”

柳温茂身上突然迸发出浓重的杀意,指缝间夹着数根银针,如天女散花般朝侍卫的眉心而去。

一眨眼,前来抓人的侍卫死了大半,柳温茂恶意地扬起笑容,朝柳折枝弯腰道:“你的错,你不拉着我讲这么多废话,他们就不会死。”

柳折枝:“你少道德绑架我。”

柳温茂偏头看了一眼瞿苒苒,取出荷包内的一颗宝珠扔给她:“我下次想听柳琴。”

瞿苒苒下意识地去接宝珠,下一瞬,浓厚的白雾以柳温茂为中心疯狂蔓延,顷刻间覆盖三尺范围。

恐慌和凌乱的脚步声持续不断,原本凑在一起的百姓作鸟兽散,皆撤到了雾外。

柳折枝抱住瞿苒苒轻功往宫门口的方向飞,白雾散开的一瞬,他隐隐看到灰色身影似乎往那边而去。

离皇城越近,隐在暗处的暗卫便越多,两人从屋檐落地,缓步地走在街道上。

瞿苒苒细品着方才听到话:“他方才的话是什么意思,为何我没听明白。”

柳折枝避让着路过的百姓,直白道:“方清想把朝堂和江湖都掌握在自己手里,试图成为这个世界的权力管辖者,野心大到能吞天。”

话毕,他蓦然捂住心口,被蛊虫寄生的地方正泛着暖意,逐渐渗透至全身,就连体温也升高了不少。

瞿苒苒单手抱着琵琶,将垂在背上的帷帽重新戴上:“你怎么知道,也是通过你们那个世界查到的?”

柳折枝沉默了一会儿,没说实话:“猜的。”

皇城正门紧闭,放置了两排拒马桩,一队身穿铠甲手持佩刀的守卫严丝合缝地守着宫门,城墙上驻守的守卫来回巡视,视线紧紧盯着底下的台阶。

上百阶的青石台阶坐满了百姓,有的手里拿着蒲扇,顶着刺眼的阳光,天亮赶过来坐到天黑。

期间会发馒头和包子,偶尔还会有绿豆粥,以至于许多乞丐也围在宫门口。

瞿苒苒掀开帷帽的帘子,第一次见这种场面分外不解:“登基大典的日子已定下,他们作为平民,抗议有用吗?”

柳折枝不动声色地远离了她两步:“自然没用,为了几两馒头,被人当枪使。”

他试图在人群里找到那抹消失的灰色身影。

“可他们为了一个馒头能一动不动地在这里坐到天黑。”瞿苒苒道,“是不是也说明,他们平时可能连馒头都吃不到。”

柳折枝愣住,视线内刚巧有个扎羊角辫的小孩跌跌撞撞地朝绿豆汤的摊位跑。

这里的绿豆粥和馒头全部都为免费,因而许多孩子会为了一口甜食大老远地跑来排队。

捧着被磕掉边角却仍干干净净的碗,充满期待。

他沉默地看着小孩捧着只有水的绿豆粥小心翼翼地走回母亲的身边,将碗递到她的嘴边,瘦小的脸上此时只有担忧。

然而母亲也只喝了一口,便喊饱了。

坐在这里的人,穿着打了无数补丁的破旧衣服,带着全身家当,每日巴望着固定时辰发放的吃食。

街道上的热闹离他们很远,又很近。

“果然是报应吗。”柳折枝喃喃道。

即使是人为创造出来的世界,也有无数生活在底层的苦难人为了看不到尽头的路,艰辛想要活下去。

“苒苒,联系幕落山庄。”柳折枝转身往来时地走,眸内渐渐染上肃穆,透着少有的坚定,“跟他们买桑枝目前所在的具体位置。”

瞿苒苒小跑跟上他:“为何突然又要去找桑桑了。”

“她的脑子比较新……”他没继续往下说,转而道,“无论如何必须阻止方清设想的荒诞计划,不能让灾祸继续落在无辜百姓身上。”

瞿苒苒扶住帷帽,迟疑道:“可就凭我们,几乎是天方夜谭。”

“我昨日已传信回咸鱼教,届时褚偃会带着开心和一批弟子赶赴京州。”

柳折枝神情格外凝重:“刀宗和伏音宫似乎也召集了一批弟子前来,京州……或许真的要大难了。”

他亲手书写出来的世界,绝不能被笔下的人物毁了。

作者有话说:

还剩两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