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风吹过树梢, 绿叶晃动,沙沙作响,玉盘似的月亮从树梢慢慢爬上来。

才入夜, 谭谭坐在院子里, 就那么看着。

听说妖族和人族开战了,具体原因不明, 两边打得热火朝天,倒是没人管她。

妖王派了几个心腹欲将她带回妖界,谭谭回绝了,她犯下那么多错,总要面对的。

以她如今的实力,这些妖臣也奈何不了她,只得无奈回去复命。

谭谭在拜鬼郡呆了半个月, 就动身去了空山寺, 传闻佛子被种下魔种, 修为溃散,已是入魔之相,为了不让他入魔,空山寺的高僧搭建了坐化台。

坐化台下是燎原的三昧真火, 佛子若在这三昧真火中禅坐七七四十九日, 用三昧真火净化驱逐魔气,若佛子能挺过去,四十九日后自然得以涅槃, 若挺不过去, 无非是随着魔气被三昧真火烧个干净。

谭谭看着下面十里燎原肆虐燃烧的火, 没什么表情, 撤走了周身所有的力量, 任凭自己从半空中落下去。

三昧真火能净化魔气,她也想试试。

身体垂直下落,落到滚滚浓烟中,一个人突然飞过来接住了她。

谭谭睁开了眼睛。

她看到一个男人的喉结,闻到他身上清苦的味道。

熟悉又不熟悉,那个占据了薛晓身体的人。

“放开我。”

那人没放,把她带离十里燎原的坐化台,飞行了一段距离,落在空山脚下的一个小镇上。

“多管闲事!”刚落地,谭谭就推开无极。

无极笑笑:“救人也算是多管闲事吗?”

“你怎么不问问别人想不想被你救?”

“……”

为什么会义无反顾地跳下火海?无极正要问下去,谭谭愤恨地转身就走,不给他询问的机会。

无极哑然,看着她的背影,还是跟了上去。

“别跟着我!”

谭谭负面情绪太多了,丞霉骗她,让她害了很多人,她没有弥补的法子,坐化台上的三昧真火是唯一的希望,却被这个人搅和了。

她很生气。

小镇上人声嘈杂,谭谭的身影隐没在人群里消失不见。

到底发生了什么?

“冰糖葫芦,刚做好的冰糖葫芦…”

扛着一树冰糖葫芦的小贩从谭谭身边有过,叫卖声一下把谭谭拉回现实。

小镇上还是赶集日,街上行人商贩摩肩接踵,热闹非凡,一个小孩扯住母亲的衣角,闹着要吃糖葫芦。

母亲说:“不是才给你买了一串吗?”

“吃完了呀。”

“下次再买。”

小孩撇撇嘴,不情不愿被母亲拉着走了。

那小孩只是想吃两串糖葫芦,但是得不到,谭谭叫住买糖葫芦的小贩,很幼稚的买了两串。

这样,小孩刚刚得不到的,她轻易就得到了。

她低头咬了一个,酸酸甜甜的,不算好吃也不算难吃,那小孩那么喜欢,她还以为很好吃呢。

她把糖葫芦给了街角眼巴巴看着她吃的小乞丐,小乞丐收了她的东西,连句谢谢都来不及说,便狼吞虎咽吃完了。

看得出来,小乞丐很饿,吃完了甚至还把手心上的糖浆舔得一干二净。

街头一家混沌摊生意很是兴隆,男男女女挤在一间小小的凉棚里吃混沌,市井气烟火气附在人身上。

老板热火朝天地忙碌着,一个贵公子似的神仙人物走进凉棚,丢给他一块碎银子。

“老板,两碗混沌。”

那公子是只身一人,墨色衣袍青玉簪,人干净,相貌堂堂,气度实在不凡。

混沌很快就上来了,公子还是孤身一人,吃了一半,才看见一个天仙似的女子走进凉棚,端起了另一碗混沌。

老板忍不住瞟了几眼,这两个人实在是打眼。

谭谭不知道为什么,看到薛晓的那张脸,还是主动走了过去。

或许是那边太热闹了,或许是混沌的味道太香了,或许…她知道被一个人救了至少不该是那种态度。

“对不起,刚刚是我不对…我可以坐在这里吗?”

无极点了点头,没有问她为什么又回来了。

谭谭坐下来端起无极对面的混沌便吃了起来。

“谢谢你救了我,”她一边吃一边道歉,“你救人没错,是我…”知道真相后的这段时间她压抑得太久了,说话都语伦无次。

“我不是要自杀。”身负魔气的事情也不知道怎么说,她正在组织语言,抬眼却看到对面的人一脸古怪看着她。

“怎么了?”

无极:“这是我点的。”

他的眼神落在谭谭面前的馄饨上,道:“在下一般要吃两碗。”

“呃……”

身姿端正的贵公子,仪态优雅,气质清冷,说这话的时候,认真得不得了。

谭谭噎了噎:“……那我重新给你叫一碗。”

“无妨,你吃吧。”

或许他只是逗逗她,因为他只吃了半碗就放下汤匙了。

谭谭过意不去,刚刚这个人救了她她却对他那么凶,她还吃了他的馄饨。

“我叫谭谭。”她找话题开始聊。

那边无极在摆弄着一个八卦,闻言轻笑:“在下知道。”

“我是说…我叫谭谭,你叫什么?”

“在下姓薛,京城人士,单名一个晓字。”

“你…你未附身薛晓之前呢?”

“道门无极。”

咣当,谭谭手抖了一下,汤匙掉进碗里砸出声响。

道门无极…

道子。

谭谭站起来,表情复杂。

“不知是上仙尊驾,是谭谭冒犯。”

无极收了手中的八卦,在热闹的混沌摊桌上,他变成了有烟火气的仙人,眉眼的清冷和禁欲少了点。

谭谭如坐针毡,当日不知附身薛晓的是无极,她只当是哪个捡了便宜的孤魂野鬼,故而逼迫要求无极扮演薛晓,还逼他去京城承担属于薛晓的责任。

可明明薛晓是因她而死。

她对薛晓的责任明明更大,但却自私地不去面对,想着薛晓的身体都被旁人占据了,这个人必须变成薛晓,去承担属于薛晓的一切。

听说沧州腾蛇之祸是道子以身殉道才力挽狂澜,于薛晓而言,他为谭谭失了一条命,谭谭却轻易让一个人代替他,于无极而言,他是拯救苍生的英雄,也在为谭谭的无理要求买单。

天青云白,人声鼎沸,谭谭耳根发热,她清楚地意识到了自己有多卑劣。

“喝点茶吧,天热。”

无极仿佛没有察觉到她的窘迫,自顾自道:“当日沧州一战,没想到还能以另一种方式醒来,多谢姑娘那几日的照顾。”

她不说话。

无极见她饮了茶,颇为不自在的模样,他便没有再说话了。

他不知道谭谭发生了什么,竟然要去跳燎原火自尽,若不是他刚好从空山寺下来,恐怕…

馄饨吃完了,谭谭整理好仪容,便要起身道谢告辞。

“上仙…”余下道别的话还未出口,谭谭眼尖,看到了无极耳后的魔纹,她瞳孔一缩,呆立在原地。

和南宫钦同出一源的魔纹。

她…她根本就没有吸食过无极的精气,根本没有机会给他种下魔种,他怎么也…变成这样了?

因为魔纹的事,谭谭便缠上了无极,她有心要弄个明白,无极也纵容她的靠近。

“上仙不是去京城了吗?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京城亦有妖魔作乱,被几个修士平定,世人敬仰那几个修士,也想学他们的本领护卫自己护卫家人,京中年轻人俱都求仙问道,在下亦如此。”

“尊驾身为道子,还需要求仙问道吗?”

“我是道子,更有自己的道。”

“空山寺有上仙追求的道吗?”

“没有。”

“是在下听闻佛子受难于魔种,前来看看。”

她问什么,他俱是如实回答。

“那你……”谭谭咬了咬唇,“那你知道自己,也被种了魔种吗?”

宽敞明亮的客栈里,谭谭心跳如雷,木窗前摆放的阔叶绿植点在她的头顶,她扎了个高马尾,发带是红色的,飘**在细腻的颈肩。

男人的目光默默地转向别处,“在下知道。”

被种了魔种的人,都会成为谭谭成魔的献祭品,可笑的是,献祭的人,都是心甘情愿的,心甘情愿为她奉上命。

“你的魔种…是谁下的?”

这次男人看着窗外,没有说话。

他又拿出他的太极镜,拨弄上面的乾坤八卦,他给谭谭说了一个故事。

他说,太极府道门有一个传统,道门中人每修到一个境界,就会出现命定的道魂,道魂是他们最亲密的伙伴,唯有与道魂阴阳结合,缔结契约,道方有所成。

道魂可遇不可求,道门每百年产生一位道子,若道子没有得到道魂的青睐,与之缔结契约,道子便只能殉道。

每位道子殉道以后,魂魄会转化成修补天印的力量。

天印是隔绝魔界和人界的屏障,若维护不当,让魔族乘虚而入,将会变成十界浩劫。

上一任的道子是玉衡仙尊,他是一个例外,他爱上了自己的徒弟。

师徒之间,这种关系总免不得被议论,玉衡性子冷,为人严苛,但也受人敬重爱戴,可在他收了一个孤女为徒之后,这一切就慢慢变了。

玉衡仙尊的小徒弟灵根驳杂,修行之路很是不顺,常常受人耻笑,每当这时,玉衡仙尊便会找出来维护徒弟。

有些弟子不懂事,在背后说玉衡仙尊收了一个愚笨不堪的徒弟,一世威名都毁于一旦了,还说玉衡原本就是个没用的废材,灵根下等,若不是有了道子的身份,宗门的资源都向他倾斜,他凭什么修成一位仙尊。

玉衡仙尊的小徒弟恼恨别人说她师尊的不是,常与旁人发生冲突,玉衡多次无理偏纵自己的徒弟,冲突多了,道门不可避免地发现了他们师徒之间的关系。

师徒之间,原本就禁忌颇多,玉衡是道子,没有人会拿他怎么样,但对他的小徒弟却没有那么多顾忌,宗门把他的爱徒抓了起来,受天雷之刑。

为了保住徒弟,玉衡仙尊用秘法与徒弟缔结契约,把徒弟变成了自己的道魂。

道子的道魂,岂能轻易转化,玉衡在施法中出了差错,徒弟受到秘法的反噬香消玉殒。

玉衡仙尊自此疯魔。

他一怒之下杀了道门三千弟子,还使用禁忌之法妄图深入忘川找回徒弟的魂魄,惹怒了忘川神,上神降下神罚将他镇压在妖族的寒冰地狱。

是个悲伤的故事。

但这些事情,算得上是道门密辛,这位上仙为何与她说这些?

“只是个故事而已。”无极把太极镜合上,微微笑起来,说不出的温润。

“那谢谢上仙的故事。”

“是在下感谢姑娘听我说这些。”

“上仙身负魔种,会不会怨恨?”

“怨恨什么?”

“给你下魔种的人。”

“不会。”

他没有说完剩下的话,一个魔种,并不会影响他的道。

谭谭听了他的话,没觉得安慰,只觉得他脾气真好。

她会想办法把这些魔种消除掉,弥补自己的过错。

天色已晚,夜黑风高,在数百里之外,却是火光冲天,烧红了空山寺。

谭谭再次出现在燎原火上空,毫无顾忌地跳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