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底, 桃花开了。
桃株遍山野,曲觞流水,芳菲飘落。
封黎坐在小亭里, 小酌一杯清酒, 三两桃花瓣落在他的长发上,和他青色的发带纠缠在一起。
晴空万里, 日照山涧起虹。
桃花丛中山涧旁边的小亭子,与这芳菲景色平添风流,而置身其间的封黎,像是天上来的嫡仙,人如玉发如墨肤如雪,青色长袍,腰间松松散散地系着白色编麻样的宫绦, 他这样的人物, 在这样的环境里, 由内而外地散发着出尘不染的仙气。
山间的清风,能狠心吹落桃花,却对他温柔至极,微微撩拨了几下他额前的几缕刘海, 便害羞似的停了下来。
小厮从外面跑进来, 面色焦急,惊起一路桃花,走到亭子前, 先微微平复了呼吸, 这才轻声道:“公子, 中了, 杏榜头名!”
这么大的事, 小厮还是做不到喜形不怒于色,来时跑的急,现在还上气不接下气,说着说着喜气便爬上眉梢,语气也忍不住激动了起来。
但他家公子只是微微笑了笑,并不是很惊喜的模样,小厮忐忑着问了一句。
“公子,杏榜头名,你不高兴吗?”
封黎看着石桌上未完成的画,给画中人添上好几笔才终于完工,把画拿起来,小心地卷起,这才转身回答小厮。
“自然是高兴。”
把画背在身后,他低头看了看腰间的藕粉色香囊,微微弯唇笑了,笑意逐渐扩大。
他低低道:“终于,要见到你了。”
几日后,中榜学子上金銮殿上参加殿试,见到了他们的皇帝。
高堂画壁,金色的龙座,满朝文物百官立在下面两旁,穿着黑色龙袍的年轻帝王端坐在龙椅上,一双不怒自威的眼睛看着进殿的各位学子。
说是学子,其实有人年过半百,年迈老矣,有人诚惶诚恐小心翼翼,有人意气风发踌躇满志。
封黎是其中最亮眼的存在,不说他那惊为天人的面貌,单就说他会试头名这层身份,便比其他人多了几分光环,更不要说他才过及冠的年纪。
满朝学子文人,十分风流他要占九分。
皇帝出题考人,也唯他口若悬河对答如流,也只有他,一身光风霁月,却贪婪地看着皇帝。
惶惶天威,众人心下皆畏惧,只有他不闪不避,满朝文武心下皆赞他胆识过人,又作得锦绣文章,才高八斗,年轻气盛。
会试结束,皇帝亲自拟旨,定封黎为状元,众学子皆叹服,朝中官员都恭贺封丞相生了一个好儿子。
在一片赞誉声中,封黎不卑不亢谢恩,接着落下一个惊天大雷。
“十年寒窗苦读,今日也不算是枉费心血,封黎叩谢陛下天恩,只是陛下,封黎还有所求,望陛下垂怜。”
坐久了不舒服,秦惊鹊换了一个姿势侧躺在龙椅上,闻言便垂眸看向他,抬了抬手,道:“你说,朕听着。”
“昔日龌鹾不足夸,今日风春得意,封黎请陛下和封黎骑马游街,一同看尽上京城美景盛世,谱一曲君臣佳话。”
皇帝钦定的状元郎在朝堂之上,便斗胆邀请皇帝与他同游,这份心气,确实非常人所有。
只是,他凭什么以为皇帝会予他这份荣耀呢?原以为少年成名,看起来是个稳重的,却没曾想如此不知天高地厚,简直贻笑大方。
秦惊鹊还没有说什么,群臣便窃窃私语起来,都道才华是不假,但这封家儿郎仍需磨练,否则怎会这般莽撞,就不怕惹恼了皇帝吗?
赫连臣绕有兴趣地看着这位新晋状元郎,都是兄妹,怪不得这般有趣,那夜封灵疆夜访王府,留下同心蛊解药便离去了,他百思不得其解,不知道这封家小姐是何目的,遂派人查了查,这一查可不得了,那位封小姐比他想象的还要神秘有趣得多。
像是一条蛰伏在暗中的毒蛇,把皇帝当成她的猎物,她创建了一个神秘组织,杀人放火敛财经商贩卖消息,朝中不少大员都被她罗织的网罩住。
卢国好几次刺杀皇帝,还有给皇帝下听心蛊这些事,都有这位封家大小姐的身影。
同心蛊听心蛊这些东西,皆是失传之物,先帝能有同心蛊他不奇怪,但是这封家小姐能有同心蛊的解药,他就很奇怪了。
天香楼花魁,他弟弟赫连章,还有一些后起之秀都和她来往密切,如今,把手伸向了他赫连臣。
在他赫连臣和小皇帝来回交锋的时候,把同心蛊的解药送来,意欲何为呢?
封丞相和这位状元郎知晓封家小姐的事吗?
他很好奇,小皇帝是怎么惹上这对兄妹的?
秦惊鹊坐正了身子,脸上没有表情,眼睛往下一扫,便是帝王睥睨。
众人以为她会怪罪,没想到她懒洋洋道:“卿之所请,朕允了。”
……
封灵疆还未听说殿试上的事,但封黎殿试,不出意外应该是前三甲。
她坐在案几前看账本,赫连章站在她身后,木着脸,抱着他的刀。
“赫连章,去看看皇榜出来了没有。”
昔日的第一杀手,已经看不出一丝一毫的傲气了,像是一具听话的木偶,僵硬地转身出去执行命令。
听心蛊确实是个好用的东西,有她这个主人在,赫连章就不会有一丝自己的灵魂,什么第一杀手,还不是任凭她摆布。
谁让他,多事呢…
听说皇帝中了听心蛊,他就断定是她所为,还跑来大闹丞相府,逼她交出解药。
她都不知道赫连章何时与昏君勾搭上了,怕赫连章这一身鬼魅功夫成为她的隐患,她只能把要给摄政王用的听心蛊先忍痛给他用了。
李子莘是卢国那边的人,她给卢国提供信息,卢国皇室给了她一个听心蛊一个同心蛊,她一直捏着这个听心蛊舍不得用。
但看到卢国安排李子莘给昏君下蛊,想掌控骊天皇帝实现不可告人的目的,结果东窗事发,李子莘被活活烧死,卢国也招来灭顶之灾。
她觉得听心蛊给这些位高权重的人下极其容易失败事发,刚好赫连章犯到她面前,她就顺水推舟给人种上了。
刚好赫连章是赫连臣的弟弟,刚好赫连章是一个杀手,平日里不显于人前,给他下蛊风险低回报高,不出所料,如今蛊已成,赫连章这个傀儡确实好用。
她让赫连章进宫刺杀皇帝,赫连章能杀了皇帝最好,杀不掉皇帝也没关系,他死在皇帝手上也行,摄政王多疼爱这个弟弟啊,昏君杀了赫连章,赫连臣必反。
没想到赫连章没能杀了皇帝,也没被皇帝杀了,反而是被皇帝抓了起来,被摄政王带回来了。
不过,一个是权势滔天的摄政王,一个人已经略有建树的帝王,这两人之间,迟早会烧起来了。
她可以添把材再添把材,让这火烧得更旺。
她让赫连章带她去见摄政王,给摄政王同心蛊的解药,如今哥哥殿试一过,端看皇帝还会不会发疯,如果再伤她哥哥,伤她封家,那就鱼死网破吧。
如果皇帝不发疯,那可以让他多活几日。
已经不知道多少次轮回了,带着记忆一次又一次地重生,他们封家都逃不过满门被灭的命运。
第一世,她是皇后,被废后死在冷宫,兄长被昏君掳进宫中百般羞辱,父亲跪死在午门前,母亲自缢。
第二世,她避免了和皇帝的相见,没有变成他的皇后,但哥哥出人头地,依旧逃不过昏君的毒手,她和父亲进宫为救哥哥,被昏君射杀。
第三世,她自请入宫,让昏君厌弃封家,准许父亲告老还乡,哥哥终生不得入仕,虽保住了他们的性命,但父亲郁郁而终,哥哥一生为功名遗憾,她又是死在冷宫。
第四次第五次……而后不知道是多少次,她一直杀不掉周醒,他们封家就是落不着一个好结局。
所以她想,这一次,一定要杀掉昏君,给封家一个交代。
赫连章出去又很快回来了,手里拿着一张皇榜。
他竟然把这东西撕下来了,封灵疆有些惊讶,但也没觉得什么大不了的。
她把皇榜拿过来,打开,第一行第一个名字就是哥哥的名字。
封黎,状元。
虽然不出意料之外,但封灵疆也为哥哥欢喜,哥哥性子冷淡,平生所求,也只有功名而已。
算了算时间,状元郎游街的时间快要到了,她是要去看看的。
梳了梳妆,带上幕帘斗笠,她让赫连章先回摄政王府,自己带了一个丫鬟,就要出府。
快要出府时,路过封黎的院子,几个下人忙活着什么,她多看了一眼,然后就僵在原地。
天气好,四五个侍从前前后后地张罗着给大公子的书房去去霉气,给他晒晒书画什么的,封灵疆看到侍从手上摊开的画,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画中人身着华服玉冠,眉眼含笑,长相瑰丽明媚,不是那昏君是谁。
怎么会?
哥哥为什么会有周醒的画像?
一幅…两幅…十几幅画都画着同一个人,或站或立,或躺或坐,姿态各异,全是各种状态下的周醒。
笔走龙蛇,画风既飘逸又写实,绘出了人物的各种生动神情,是她哥哥的画风,封灵疆难以置信地走近看,还有封黎的落款。
怎么会?为什么?
为什么封黎会画了这么多周醒的画?
她想不通,发疯了似的冲过去,然后把那些画撕得粉碎,下人都来不及拦,丫鬟想问她怎么了,被她赤红的双眼吓退了脚步。
小姐,又发病了。
封灵疆撕了画以后便夺门而出,才走到街上,便听见敲锣打鼓的声音。
“状元郎游街!状元郎游街了!”
她抬头看去,封黎穿红衣胸前带红花头顶戴乌纱帽,骑着高头大马,身后跟着仪仗队,意气风发十分引人注目。
御林军开路,大太监王常驾车,这仪仗队似乎有些过于盛大了,封灵疆来不及多想,便看到了一辆奢华的车辇内,惊鸿一瞥的一张脸。
周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