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 暗卫营里又来了一批新人。
这次来了三四百个半大孩子,大多数都是无家可归的难民,长公主素来有贤良好施的活菩萨美名, 照顾这些个难民孩子, 没有人会多问什么。
可是他们不知道,暗卫营这个地方, 进来就出不去了。
十七坐在屋顶上饮酒,被训练营长呵斥了也不下去,她喝完一坛酒便把酒坛子扔给十四,十四抱着三四个酒坛子,一张俊脸上没有丝毫的不耐烦,只偶尔看着十七发呆。
十七生得美,一袭黑色暗卫劲装, 头发用一根简单的发带束着, 她肤色白, 仰头喝着酒,露出的脖颈雪白惹眼。
在暗卫营,除了十四,没人敢盯着十七的脸看, 那张脸极美, 不施粉黛也是色若春晓之花,顾盼生辉,明艳至极。
长公主选拔暗卫是用养蛊的方式, 把三四百个孩子放在一起训练, 然后让他们自相残杀, 最后只留下一两个, 很多人就是因为十七的脸恍惚失手, 被她杀掉。
“十四,你看,这些孩子多么感激殿下,他们以为殿下真是活菩萨,一个个的,给个馒头就忘了娘……”
十七喝多了就口无遮拦,歪歪斜斜地倒在屋顶上,十四怕她掉下去,默默地移到她下方,如果她掉下去了就挡一下。
训练场上的营长看不下去了,他飞身上屋顶把醉醺醺的十七提溜下去,砸在训练场的大理石地面上。
十七被砸醒了,她骂骂咧咧地站起来,“哟哟哟营长啊,弄啥呢?公报私仇啊?我记得我昨天就不归你管了……”
十七和十四昨天就出师了,成了长公主和暗卫营营长直接掌管的暗卫,和训练营的营长没关系了。
营长随手掷出一把剑扔给十七,他道:“明天就要去殿下身边当差了,还这么没大没小,懒懒散散,教给你的都喂狗了吗?”
十七接过剑,半眯着眼,眼见着营长挥剑刺过来,她不慌不忙道:“营长,你干嘛?”
过了几招,她的剑都没有出鞘,甚至还游刃有余地挑衅营长。
“营长,你忘记了?你半年前就不是我的对手了,你是不是知道我要去殿下身边了,不能给你添堵了,急吼吼的过来让我揍一顿?”
十四抱着酒坛子从屋顶上飞下来,就站在一旁,他的气质很不起眼,默默呆着一旁的时候,很少有人会注意他。
他只有看着十七的时候,眼底才会露出属于少年人的光亮。
十七很快就和营长结束了战斗,她把营长打倒在地的时候,剑依旧未出鞘。
“哈哈,营长,”她张扬得不像一个暗卫,尤其是笑起来明艳生花的模样更是让人目眩神迷,“营长啊,你还是这么不堪一击。”
营长骂骂咧咧地从地上起来,“十七,尊卑,尊卑,到了殿下面前,你这个样子够你死上八百次了…”
看营长又要唠叨教育,十七懒得听他废话,她掏了掏耳朵,拉着十四走了。
第二天,十四天不亮就起来,把十七从被窝里拉起来去长公主身边值班。
暗卫是不能直接出现在长公主身边的,他们只能呆在暗处,在无人察觉的角落里保护着长公主殿下。
十七一开始对长公主殿下好奇得不得了,等她终于见到了长公主,才发现这是一个貌美清贵的女子,与平常妇人也无甚区别,只多了些许雍容尊贵的气质。
看了几天,她便腻了,做一个暗卫很是枯燥,十七便哄骗了十四替她当值,自己偷溜出长公主府去潇洒了。
不是第一次出来了,但每次出来,十七都被金陵城的繁华震撼,作为楚国的京都,金陵的盛名繁华让天下向往。
十七对醉仙楼家的酒菜尤为满意,熟门熟路地坐在大堂里,招呼着小二过来点菜。
“哟哟哟,这不是十七姑娘吗?好久没见您了,这出落得跟个仙子似的…”
小二嘴贫,但说的也是实话,十七这幅容貌身段确实太出挑了些。
十七笑道:“一坛上等女儿红,再随便上几碟小菜。”
小二肩上搭了一块白色抹布,弯腰递给十七一份菜谱,“十七姑娘,我们醉仙楼新出了一道洋菜,名为醉蟹,吃过的客人都说好,要不要给您上来?”
十七:“不便宜吧?”
“您说的什么话?十七姑娘是老熟人了,咱醉仙楼一定会给您最大的优惠……”
最大的优惠?十七心动了,“那整一份。”
然后十七吃完付账的时候,才发现钱不够,那个醉蟹的价格大大超出了她的预期,她数着银子磨磨蹭蹭的不肯去结账。
那小二又来了,“十七姑娘,您这都吃完了,这桌得清理出来给下一个客人用,您要休息的话请移步包厢…”
十七犹犹豫豫的样子被旁桌的一位公子瞧见了,那位公子是个温和的人,叫小厮过来给邀请十七过去坐。
十七才坐下,那位公子便笑着开口:“姑娘,你是不是银子没带够啊?”
这公子锦衣华服,生得龙章凤姿,面前把玩着一把精美的扇子,风流落拓,尊贵非常。一看便不是普通人家的公子,他身旁的小厮下盘稳当,气息平缓,十七瞧着是个高手。
她吞了口口水,还未说话,那公子便吩咐小厮去给十七结了账。
“多谢公子。”她道谢道得很快,落落大方飒气得很,突然露出一个明艳的笑,“还不知公子尊姓大名,来日十七好上门向公子答谢。”
“我姓楚,单名一个御字。”
这是十七第一次见到楚御,彼时她不懂这个名字的含义,见这华服公子出手阔绰的模样,她心念微动,想着十四苦哈哈地一个人值班,不好意思空着手回去。
于是她便道:“公子再借我点钱,十七家中还有一个馋嘴的弟弟,我想带点醉蟹回去。”
公子人好,也不多问,只笑着把钱给了十七,十七去打包了一盘醉蟹,跟这位公子道过谢便走了。
转过身,十七便忍不住诽谤这个楚御是个冤大头,但是这个气度和善良心性还是可以交个朋友的,长公主府方圆十里都归她管,以后有机会的话可以照看照看这个朋友。
第二天,她带足了银钱来这里还给楚御,等了很久没有见到人,出了醉仙楼,遇到一伙公子哥把她拦住了,一个个脂粉气熏人的公子哥围着她调戏,十七哪忍得下,仗着功夫好把这些人打了一顿,然后溜之大吉。
回到公主府时,却不见十四了,换了两个当值的暗卫,十七被带到暗卫营时,十四被绑在门前的柱子上鞭打,打得皮开肉绽血肉模糊,十四性子倔,被打成这样了也不肯叫一声。
“你们凭什么打他?”
她跑过去拦下鞭子,暗卫营长走过来,面无表情对她说:“他是在替你受罚,你玩忽职守,当值期间跑出去鬼混,如果长公主出了什么事,你负责得起吗?”
从来没有一个暗卫有十七这样胆大包天,暗卫营营长绝不可能放任不管,十七和十四被关进了水牢里反醒。
十四在水牢里发了烧,身上的伤也感染了,营长并没有给他们药,十四的伤口被脏水发白,他有好几次昏迷过去,十七差点都以为他醒不过来了。
偶尔清醒的时候,十四看着十七沉默心疼愧疚的样子,十四总是安慰她。
“十七,别哭。”
“十七,不疼。”
“十七,醉蟹很好吃。”
“十七,冷。”
“……”
十七抱紧了他,一句话也没有。
暗卫的命最是低贱,一个个的身份名字都没有,只有一个代号,代号也不是唯一的,你死了也还有人顶上来,终其一生不见天日,为了主人生和死。
十七不止一次想过,凭什么呀,都是人,凭什么别人都比他们高贵。
后来,她又想,前面十几年是没有选择做了暗卫,但不可能一辈子都做暗卫吧,总有一天,她要带着十四堂堂正正生活在阳光下。
关了半个月左右,期间她和十四身上的命毒也发作了,命毒是公主府用来控制暗卫的蛊毒,发作起来如万蚁噬心,极疼极痒,十四吐了很多血,十七疼得在脏水里打滚。
命毒发作过了,他们才被放出去,她扶着十四回房,暗卫营营长在她身后道:“贱命真硬。”
十七捏紧了拳头,狼狈不堪的脸上浮现出可怖的戾气。
重新当值后,十七还是和十四搭档,她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她不再每天想着出去玩,而是尽心尽力地保护长公主,话也变少了,比十四更闷了。
暗卫这种见不得光的人,往往也会知道很多主人见不得光的事,比如,十七知道长公主与驸马不合,长公主公然养了一个戏子做面首后,驸马就被迫重病卧床,十七给驸马送了几次药,以保证他“重病难治”。
比如,长公主时常与五皇子殿下往来,五皇子殿下到了年岁未封王,长公主很是心疼这个一母同胞的弟弟,心疼到替他患养私兵,拉拢朝臣。
再比如,重阳节到了,圣人要去黎山围猎,长公主秘密接见了位卑楼的当家人。
位卑楼是一个著名的杀手组织,为祸六国,杀过的权贵数不胜数。
知道的秘密越多,越见不得光,十七默默攒着命毒的解药。
去黎山前一晚,长公主府很是热闹,公主府管事递了折子进皇宫说驸马病重不行了,长公主悲痛欲绝,圣人派了很多御医到了公主府,俱都说驸马撑不过半年,圣人免了长公主去黎山,赏赐了无数贵重药材。
也就是在这一晚,长公主遇刺。
公主府管事送走了那些御医后,回府后便发现公主寝宫着了火,府里大部分家丁奴才都去救火了。
长公主一身素衣坐在驸马床前,拨弄着一串佛珠。
“薛郎,你瞧,这公主府真是热闹,明天的黎山,还不知道是何光景。”
驸马是薛氏大公子,安静地躺在**,一张玉容憔悴病弱,眉宇间却有温润矜贵的气度。
“殿下喜欢热闹,却因薛某困于公主府,是薛某耽误了殿下。”
温温润润的人,冷冷冰冰的语调。
长公主看着他苍白孱弱的容颜,手撑着头笑道:“薛郎,你何时归天?你这幅模样啊,扫兴极了。”
驸马翻了个身,也不生气,只气弱道:“看殿下心意。”
拧着眉睡去,却是不愿多言了。
十七听过长公主和驸马的故事,驸马是薛家大公子,卫国公府的小公爷,芝兰玉树,锦绣贤名在外,十七岁便成了楚国最年轻的探花郎,被当时极为受宠的长公主瞧上了,死缠烂打了几年,无果,前几年卫国公参与东宫谋逆,薛家倒台,全家落狱,长公主去求了先帝,先帝爱女心切,便许了驸马和长公主成亲。
而薛氏其他人,俱都死于那一场叛乱,从那以后,世间再无薛氏探花郎,只有一个藏于公主府的驸马,一身骄傲被剥了干净,年初时,长公主看上了一个戏子,而他,被迫“病重”。
十七可怜这个驸马,同是身不由己命不由己,她太知道这种感受了,但她什么也没做,去驸马药里放毒时,药量也没少放。
夜深,长公主踏出房门前,一道寒光刺来,十七迅速从暗中飞身而出,挡住了刺向长公主面门的剑,而后把长公主护在身后。
“啊!”
“杀!”
有十几个杀手,长公主的几个贴身侍女都被迅速斩杀,门房和侍卫都去救火了,十四与其他杀手打在一起,十七只能护着长公主退入屋内,这些杀手实力不俗,十四一个人根本不是对手,十七保护着长公主束手束脚,眼见着十四被砍了好几刀支撑不住了,十七想去帮忙,把长公主带进屋内后,她快速斩杀了冲进来的杀手,而后把房门带上,去帮十四。
她功夫好,比十四好了太多,有她帮忙,杀手们很快落了下风,解决了院里的杀手后,她看到房顶上还有其他人,十四飞上房顶继续阻击杀手,而她迅速回到屋内保护长公主。
屋内只有驸马和长公主,驸马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床了,拖着一副摇摇晃晃的身体,向长公主靠近,长公主站在窗边,看着外面的战况沉思,没有意识到驸马的靠近。
十七开门的时候,看着驸马捂着嘴,手里拿着匕首向长公主刺去。
来不及多想,十七运起轻功急掠到长公主身后,驸马的匕首,就插在了十七的背上。
“咣当!”
匕首落在地上的声音传来,长公主回头,就见到一个全身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暗卫挡在她面前,她看不清暗卫的脸,也看不见暗卫身后的驸马。
就在这时,一把长剑从屋顶上刺下来,十七抱着长公主躲开,她回头看了原地的驸马一眼,轻轻地摇了摇头。
薛锦记住了那张黑色面巾下的眼睛,明亮,生动,漂亮得惊人。
他愣了一下,这个暗卫,是在帮他?
十四在屋顶上,其他人已经听到动静了,暗卫营营长带了一批暗卫赶过来,公主府的侍卫也到了,剩下的几个杀手见大势已去,俱都逃了,营长带上去追。
十七把长公主带到安全的地方后,便支撑不住了,驸马的匕首上有毒,她倒在长公主的面前,长公主下意识地扶住了她,过程中无意识扯掉了十七的面巾。
看着面巾下的那张脸,长公主怔愣了一下,而后想到了什么,露出一个笑容。
一个容色惊人的女暗卫,还真是有趣。
……
十七再醒来,是在一个华贵而陌生的房间里,雕花床,粉珠帘,名贵的水墨屏风,高床软枕,丝绒靡靡的熏香。
她不安地起身,扯到后背的伤,疼得她嘶了一声。
听到有脚步声,她下意识地摸向床头,床头空空如也,没有她常用的剑。
一个声音尖细的男人走过来,“哎哟喂,姑娘快躺下,你这伤还没好呢。”
“这是哪?你是谁?”
一个柔美的女声从屏风后传来,“小安子,你出去。”
是长公主的声音,十七立马爬起来,不顾身上的伤,到长公主跪下。
“暗卫十七拜见殿下。”
十七身材单薄,穿着白色里衣跪着,如泼墨一般的长发披散在肩头,在她俯身行礼时落到地上。
里衣单薄质透,掩不住她的冰肌玉骨,朦胧楚腰,坐在上首的女人眼中闪过一道满意的神色。
“十七?这算什么名字?”
“本宫有一名贴身宫女叫做鹊奴,生前颇得本宫心意,本宫怜你护驾有功,取她之名,冠我秦姓,赐你名为秦惊鹊,何如?”
十七只能谢恩,尽管她不喜欢这个名字,也不喜欢高高在上的长公主。
长公主说,她不用做暗卫了。
伤好后,她成了长公主眼前的红人,跟随长公主出出进进,去参加京城世家夫人小姐的各种邀约,去公主名下的庄子上巡视,拿着公主令牌去办理长公主交代的大小事物。
似乎是得了宠,她有一个正式的名字,有一个正式的身份了,也能时常出入公主府,去醉仙楼别人也都叫她,长公主府的惊鹊姑娘。
她好久没有见过十四了,有了姓名后,便和暗卫营彻底脱离了关系,一个在明,一个在暗,她不能再和十四随心所欲地见面。
她时常买些醉仙楼的吃食回来,把她认为好吃的东西放在窗前,希望十四能带走。
但是十四始终没有出现。
就好像已经是两个世界的人了,从此没了交集。
“十四,我想你了。”
这个世界她无亲无故,只有十四。
圣人从黎山回来后,太后在后宫摆宴为圣人接风,这种场合,长公主是必须到的。
秦惊鹊作为贴身侍女,自然要陪同。
未出发前,驸马差人唤她过去训话。
那夜刺杀之后,长公主也许是知道了什么,对驸马看得很严,秦惊鹊很少见到这位驸马,她脱离暗卫后,给驸马投毒这件事也换了其他人。
走进房间里,依旧是浓重的药味。
“咳咳咳咳!”
驸马换了一身月白色的长袍,束着玉冠,看起来精神了不少,但还是有一股弱柳扶风的病弱公子气。
他让秦惊鹊坐下。
“不知驸马爷唤我何事?”
“什么驸马爷,一个笑话罢了。”薛锦看着她笑了笑,“十七姑娘叫我薛锦便是。”
他叫她十七,并不是府里人人都叫的惊鹊姑娘,暗卫的身份只有主人知晓,秦惊鹊的表情凝重起来。
“人世一场劫,倒是平白受了姑娘一场大恩,无以为报不胜感激。”
他斟了一盏茶递给秦惊鹊,秦惊鹊没有动,他也不在意,拂袖间自己一饮而尽,那种矜贵自然的君子风仪在他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没有毒的,姑娘。”
秦惊鹊不做言语。
他又道:“薛某昨日大梦一场,梦见自己原是那般若仙府护佑苍生的仙人,来这楚国是历一场红尘劫,本是断绝人世恩,了却了这尘缘证道,那夜遇上姑娘,承了姑娘大恩,这红尘是断不干净了。”
秦惊鹊:“……”
鬼神之说,她只觉得荒诞,她怀疑长公主的药把驸马的脑子毒坏了。
离开之前,驸马递给她一个香囊,她回房拆开了看,是命毒真正的解药,两颗。
秦惊鹊的心砰砰砰地跳起来,这个驸马好像什么事都清楚。
宫中晚宴开始,秦惊鹊和长公主坐着马车进了宫门,公主仪仗极尽奢华,长公主更是华服宫装,明艳高贵之极。
秦惊鹊见惯了这种奢华,觉得没有什么,倒是被宫门前潇洒下马的长明候世子惹了目光。
少年一身红黑劲装,发高束,额前留下两道龙须,落拓不羁地从马背上下来,极尽张扬肆意。
说来可笑,秦惊鹊和这位小世子还是熟人,长明候世子越无双纨绔之名在京都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流连花街柳巷,身边的朋友三教九流,他看谁不顺眼,那必是往狠了欺负,什么尚书家的公子,侍郎家的嫡女,还有他家长明郡方圆五百里内的山贼,具都在他手里落不着好。
秦惊鹊会认识他,是他在醉钰坊强行让人家清倌接客,她仗着功夫好把人教训了一顿,他被揍了一顿,反而缠着她要跟她学功夫,那时候秦惊鹊玩心大,时常偷溜出公主府,每次都被他蹲个正着,被他磨了许久,她不耐烦了才教了他几招,后来他就一直叫她十七师傅。
这样远看越无双,他那股张扬洒脱劲还真让人羡慕。
他还戴着短刀,笑着和宫门前侍卫打招呼。
秦惊鹊隐约听到一句,“小爷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带把刀你们也要管!哼!”
把刀留给侍卫后,世子又翻身上马,策马进了宫门。
秦惊鹊想要那样的自由和潇洒,她想带着十四走出公主府,也闯一番天地。
……
太后的晚宴办得极尽奢华,流水一样的美食美酒端上来,丝竹管弦,琴音袅袅,美貌娇俏的舞姬在殿上舞袖动腰,世家夫人小姐坐在两旁。
长公主劲直朝着主位上的太后去,和太后寒暄了几句,便坐在太后下方。
秦惊鹊安安静静地站在长公主身后,目不斜视规规矩矩。
宴会上坐满了人后,便听见一个尖利的声音从殿外传来。
“陛下驾到!”
所有人都跪了下来,匍匐在地。
秦惊鹊只看见绣着龙纹的衣角从她眼前走过,头顶传来众卿平身的声音,长公主起来后,她才和其它宫人一起起来,低眉顺眼地侍候在长公主身后。
她知道长公主这段时间带着她,是有原因的,从驸马那件事就可以看出来,长公主不是良善之人,不会因为秦惊鹊救过她,就会对秦惊鹊另眼相看,她须得小心再小心。
圣人登基不过两年,还未及冠,后宫空虚,这次太后摆宴,是有意为他选妃。
宴会上很热闹,太后拉着皇帝说这家的姑娘怎么怎么样,那家小姐如何如何好,皇帝好像没什么性质,匆匆寒暄几句,便要离去。
恰在这时,长公主拿出一根簪子,对秦惊鹊道:“鹊奴,本宫的簪子掉了,过来为本宫重新戴上。”
秦惊鹊只能走向前去,为长公主别簪,皇帝正好走下来,看到了低眉顺眼的秦惊鹊。
“皇姐,你这侍女,倒是有几分灵秀。”
皇帝一句话,便把宴会上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秦惊鹊什么,审视妒忌艳羡,各种目光都有,秦惊鹊面色一白,拿着簪子的手在抖。
皇帝微微一笑,直直看着她,道:“朕很吓人吗?”
气氛针落可闻,只有长公主解围道:“陛下不要打趣鹊奴了,她胆小,这簪子都戴不上了。”
皇帝这才作罢,离去。
宴会进行到一半,一个宫女突然不小心把酒水泼在秦惊鹊身上,那宫女一直道歉,长公主发话说把秦惊鹊带去她休息的寝宫换衣,秦惊鹊的心沉了下去。
“殿下,”秦惊鹊明白了什么,她不愿意下去。
长公主没有看她,只是道:“鹊奴,十四这个名字不好,本宫打算赐他新名,何如?”
秦惊鹊懂了,她脸色发白不可置信地看了长公主一眼,被宫女拉了下去。
宫女把她带到一个寝殿里,然后关上了门并落了锁,秦惊鹊看着禁闭的殿门,心慌意乱怎么也止不住。
这里果然没有换的衣服,就是找个理由把她带到这里而已。
她功夫好,这房间困不住她,可是皇宫里到处都是大内高手,她又能逃到哪里去,况且,长公主拿十四威胁她。
房间内没有椅子,就只有一张床,秦惊鹊坐在**,枯等。
好想十四。
好想十四。
屋内点着奇怪的熏香,很助眠,秦惊鹊等着等着,便困了,半梦半醒间,房门开了。
进来了一个男人。
那男人一身酒气,进来便朝秦惊鹊道:“大胆奴婢,还不过来为朕宽衣!”
秦惊鹊不动,皇帝竟然也不生气,他醉醺醺地走到床边,“美人,都上了朕的龙床了,难不成还要朕伺候你?”
屋内没有别人,秦惊鹊大着胆子,抬头看了这传说中的圣人一眼。
然后,她便傻眼了。
年不及弱冠的皇帝其实长着一张极为俊朗昳丽的脸,剑眉星目,龙章凤姿,酒意熏红着脸的模样,更添风情,最重要的是,这张脸,秦惊鹊曾见过。
醉仙楼的楚御!
“怎么,十七姑娘是被朕的俊美风仪给迷倒了?”
“陛下,”秦惊鹊瞬间感觉心情好了很多,“原来楚御楚公子便是当今陛下,当日是十七冒犯了。”
“唔,还不算笨嘛。”皇帝手撑在床头看她,“刚刚在太后那里一副呆样,你还欠朕两顿饭钱呢,朕可是找了你许久。”
“陛下爱民如子,十七一定会还上陛下的饭钱的。”
她不知道自己在开心什么,眉眼放松自在,本就是极为惹眼的姿容,这放松下来更是让人移不开眼。
殿内烛火通明,都说灯下看美人,越看越起劲,皇帝眯着一双眼,突然朝她扑过去,把她按到在**。
“十七姑娘,都坐在龙**了,你是不是在装傻呀?怎么,还真要朕亲自伺候你?”
气氛一下子就粘稠了起来,两个人之间呼吸交缠,暧昧不清。
秦惊鹊下意识地把他推开,然后起身逃开。
“大胆,”皇帝也跟着起身,似怒非怒的模样,“十七姑娘,朕可没有那么多耐心陪你玩欲擒故纵,过来!”
秦惊鹊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心跳出嗓子眼,不是不怕的,她只是一个普通人,面对天子威严,连镇定都是强装住。
“陛下,不是欲擒故纵,”她直接道:“十七不愿!”
“放肆!”皇帝走到她跟前,抬起她的下巴,看着她发白的小脸,愠怒道:“你说什么?”
“十七…不愿!”
看着她亮得惊人的眸子,皇帝还是舍不得怎么对她,他低头,亲在秦惊鹊的唇上。
她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清白就这么没了,皇帝觉得她这个样子可爱,又亲了亲她的眼睛。
“你说你…不愿?那换个方式,朕来伺候你,怎样?”
冰凉的唇印在她的眼上,她陡然反应了过来,而后再次推开皇帝,什么都不管了,夺门而出。
皇帝看了看她慌不择路的背影,拧了拧眉心,“有这么可怕吗?朕还是第一次伺候人呢。”
而后对进来的侍卫道:“追回来,别伤了人。”
秦惊鹊逃出去后,便被侍卫拦住了,她看着这些人,思考着逃出去的可能性。
好像是,没有可能。
但她还是动了手,一个人的一生,有些东西坚持了太久,是丢不掉的。
手上没有剑,她的实力大打折扣,但她的主要目的是逃,逃出这里。
皇宫里乱了起来,皇帝怕人伤了她,披了件衣服便出来了,她被逼到了御花园的清湖边,逃无可逃,退无可退。
闹了这么久,她也受了不轻的伤,头发散乱着,衣服被划了几道口子,身上是公主府侍女穿的浅色桃花罗裙,被血弄脏了,只剩下破碎和狼狈。
“十七姑娘,你今夜这一闹,闹得朕很没有面子。”
秦惊鹊站在湖边,闻言笑了笑,她把身上的首饰簪子扯下来扔掉,“那真是对不住陛下了。”
说完,往后一仰,栽进了湖里。
皇帝不敢相信她真的跳下去了,他走过去,看着幽冷的湖面,大受打击。
“朕有那么差劲吗?竟然宁死不从,唉,叫人来捞捞吧,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秦惊鹊会水,跳湖后便往对岸游过去,避开了搜寻的侍卫宫人,小心翼翼地上岸,岸上是一个小亭子,亭子上面有人,秦惊鹊湿淋淋地躲在柱子后面。
“无聊,这什么劳什子晚宴有什么好玩的,老头子非逼着小爷来…”
这声音很熟悉,熟悉的欠揍,是越无双。
他一个人在这不知道发什么神经,秦惊鹊想了想他俩的交情,还是果断现身了。
“越无双。”
她浑身都湿透了,像水鬼一样突然出现在越无双面前,越无双瞪大了双眼,刚要惊呼出声,便被她眼疾手快捂住了嘴巴。
“唔!”
“别叫。”
越无双认出了她,点点头。
秦惊鹊放开了他,然后道:“我要出宫,你带我出去。”
越无双看了看她的模样,摸了摸后脑勺,秦惊鹊以为他要问为什么,但他竟然啥都没问,脱了外衫罩在她身上,道:“师傅,你在皇宫偷人啊,一股子腥味。”
秦惊鹊:“……”
虽然他不靠谱,但对秦惊鹊真是没法说,把秦惊鹊带到了他房间,然后随便找了套衣服给她换上,第二天一大早,就把她带出了宫。
出了宫门,秦惊鹊见到了十四。
他在这宫门外等了一夜。
一见到秦惊鹊出来,他便上去拥住。
十四是个内敛的人,秦惊鹊很少见他这么激动,她被拥抱着,肩上传来一阵濡湿。
是十四哭了,泪落在她的肩上。
“十七,我们离开这里吧,好不好?”
祈求,恐慌,不安。
秦惊鹊说:“好。”
十七本就不会拒绝十四,十四也不能离开十七,不做暗卫后的这段时间里,是他们从小到大分开过的最长的时间。
越无双不知道十四和秦惊鹊的关系,见他师傅被抱住,只觉得万分碍眼,他上前去扯开。
“抱够了没有,”而后又可怜兮兮对秦惊鹊道:“师傅,你答应过我要去我府上,咱走吧,估计小爷的早饭都做好了。”
越无双知道秦惊鹊的事,他有时候虽然没脑子,但还是知晓轻重,一个在皇宫里那般行貌的女人,想也知道是个麻烦事,但他自认为了解他的十七师傅,于是便毫不犹豫地救了人,把人带回房里后便慢慢追问缘由,秦惊鹊没有瞒他,把能说的都说了。
他把秦惊鹊和十四带回了侯府,秦惊鹊教了他一段时间的剑术,在侯府躲了几个月后,风声平了,她有命毒的解药,解了毒后,她想带着十四离开。
越无双却不依了,适逢姜国犯楚,两国开战,他父亲长明候作为主帅出征,他软磨硬泡让秦惊鹊和十四跟他一起随军。
越无双总说,她的功夫可以打遍军中无敌手,天生就适合乱世中建功立业的,还说反正他俩也没地方去,也不知道要干什么,还不如从军呢,秦惊鹊被他烦的不行,再加上和十四也不知道去哪里,于是便答应了,扮了男装和十四和他走了。
这一走,便是五年。
她和十四一直跟着越无双,从一个小小的普通兵卒,变成了威震一方的将军。
人在边境,经受残酷的战争洗礼,秦惊鹊才知道当初被越无双忽悠过来的自己有多么无知。
“喂,师傅,这次要不要比比,谁先拿下季骏的人头?”
号角声声,鼓点如雷,一排排骑兵冲出营地,秦惊鹊骑在高头大马上,身穿甲胄,头带红色羽盔,旁边的越无双挤眉弄眼,一股子轻佻。
季骏大军是姜国最后的主力,楚与姜开战,战事拖了五年之久,楚胜多姜胜少,上次和谈崩了之后,楚皇下了死命令,势要灭姜。
今日出征,大概是最后一场大战了。
秦惊鹊没理越无双,这五年来在边疆经受风霜侵蚀,她的容颜失去了在上京城的动人心魄,没有那股子灵秀了,但是着男装刚刚好,眉宇间是久经沙场的煞气,举手投足利落率性,她比越无双稳重,比十四更有存在感,每次打完仗进城,她比这两个真男人更得城里姑娘们喜欢,身为长明候挥下左将军,稳重可靠战功赫赫,边疆豪绅无不是把她列为乘龙快婿。
越无双是右将军,又称无双将军,此次他和秦惊鹊分带两路兵奉主帅令奇袭季骏大营。
十四作为青云将军和主帅发起正面进攻,战事刚开始,他便一马当先挑落姜国两员大将,双方交战后击溃姜国主力,和秦惊鹊越无双会和后一路直捣姜国国都。
他和秦惊鹊和越无双作为长明候麾下晋升最快的三位小将,曾有人断言此次战后必封侯。
那些人没有断言错,此次战后楚国有了无双侯,青云侯,但作为直取敌国主帅季骏首级的秦惊鹊,却在殿前受封时被卸了甲,剥夺了一切荣耀。
只因,她是女子的身份暴露了。
再次回到上京,颇有些物是人非之感。
听闻长公主驸马在三年前便病逝了,长公主哀痛之下便出了家,听闻那段时间还有五皇子造反的事情,他以为楚国在与姜国交战时期上京城兵力空虚,于是他联合楚的藩属国反了,而后又发现这是楚皇请君入瓮的计谋,目的便是铲除早有异心的五皇子。
都说当今圣上雄才伟略,高瞻远瞩,可是在长明候凯旋归来,领部下上京受封,他却于金銮殿上大发雷霆,亲手揭穿秦惊鹊的身份。
“本朝没有女子封侯的先例。”
一句话,秦惊鹊被卸了甲,战功一笔划掉,若不是长明候求情,她还会落狱。
本不该侥幸,但犹记得越无双说,这是她应得的,不论她是男是女,战功是她的。
然后她回来了。
她被皇帝软禁了起来,谁都不让看。
软禁在中宫,中宫是皇后寝殿,楚皇如今未封后,秦惊鹊的到来,引起轩然大波。
不封侯,但封后。
楚皇的心思昭然若揭。
“怎么,还不睡么?”
刚撤了晚膳,点上了红烛,皇帝沐浴完后,看到秦惊鹊坐在软榻上,他说:“十七姑娘胆子变小了,从前你可是直接坐龙床的。”
秦惊鹊对他的话毫无反应。
她这几天一直沉默。
越无双和十四在朝上一直在为她争辩求情,下了朝也是四处奔走,但楚皇要封她为后的消息放出去后,没有人敢蹚浑水。
皇帝走过来,亲她的脸,她别开了,被皇帝捏住了下巴。
“十七姑娘,朕念了你五年。”他看着她淡漠的眼睛,又想亲上去但还是忍住了,他说:“初遇便觉得你有趣,后来你竟然胆大包天拒绝朕,还逃出了皇宫,朕便把你放在了心上,再后来,知晓你去了边疆一步步做了将军,朕便知道,这般女子,只能是朕的。”
秦惊鹊很想骂人,但这几年确实稳重了许多,作为一军主将,她能很好地控制情绪。
她不喜欢皇帝,但人在屋檐下,她求过很多次皇帝放她走,但是皇帝没有。在颁发封后诏书后,她意图逃出皇宫,被大内高手抓住,然后皇帝下令废了她的武功。
最引以为傲的武功。
他说,朕怎么会让你逃走两次,而后冷漠下令,皇后不需要武功。
若说一开始身份暴露被囚禁时她是难受和不解,颁发封后诏书时是愤怒,后来,失去武功后,便是恨了。
一个拥有赫赫战功的雄鹰被硬生生折断翅膀变成金丝雀,没有人不会不恨。
越无双和十四费劲心机往宫里传递消息,越无双说,对不起。
对不起,我们不该回来。
十四说,我带你走。
我带你走。
封后那天,接受众臣朝拜时,越无双拒不跪拜,而后,第七次向皇帝请为秦惊鹊封侯。
自是未果。
皇帝大怒,立即要问罪,越无双不等人上来,便主动摘下官帽,脱了朝服,主动下诏狱。
少年烈性,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帝后行天地之礼时,周围突然出现许多姜国遗兵,随即百官惊叫,典礼乱做一团,御林军率先把皇帝保护起来,秦惊鹊乘机远离了皇帝,在一片混乱中,十四出现在她面前,拉住她的手。
“十七,我们走吧。”
秦惊鹊说:“好。”
她摘下凤冠,脱了凤袍,跟在十四后面。
他们一路逃一路逃,最后被堵在上京城高高的城楼上。
被千百支羽箭对着,十四问她:“怕不怕?”
秦惊鹊说:“在边疆也不是没见过,不怕。”
十四看着城楼上的护城河,对她说:“上京城是个好地方,其实我喜欢醉仙楼的东西。”
喜欢你每次出去给我带的东西。
他抱着她,从高高的城楼上跳了下去,无数的羽箭射下来,他是万箭穿心而死。
秦惊鹊被他牢牢护着,竟然只受了些许轻伤,落入护城河时,她本不想挣扎了,濒死前却有人把她拉了上来。
“你我有一场师徒缘分,红尘已尽,本尊带你回般若府,从此你就是我温锦唯一的徒弟。”
是据说死在三年前的驸马,此时他一身白衣,乌发高束,飘渺高华,如同尘外仙人。
或许本就是仙人。
她费力睁开眼,有气无力道:“十四呢?”
“魂已归黄泉。”
“我要十四,”她痛苦地挣扎起来:“我不能让他一个人走。”
“痴儿,红尘如梦一场,忘了吧。”
身在诏狱的越无双听到了十四和他师傅的事,他蹲在大牢里,哭得不能自己。
在边疆时,他们三曾被夸少年名将,惊鹊,青云,无双,月出巫山,走马杀敌,快活快意。
不该回来的,不该回来的。
十七…师傅!
恍惚间,他看到少女一袭男装坐在窗前,他问她:
“师傅,你想做什么?”
“封侯。”
他问旁边的少年:“你呢?十四。”
“让十七封侯。”
作者有话说:
下个世界,写女扮男装的皇帝和摄政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