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廷舜是魁院之中的天之骄子, 其所作的策论与文章,夫子博士视作上佳范文,常见诸戟门牌坊, 诸院生员争相传抄朗诵, 温廷安每日途经戟门, 总能见着布贴其上的文章,先不论内容,光是那一手铜琶铁板、楚楚谡谡的瘦金体,便让引人折腰且敬羡不已。
可这厢具体是个什么德行, 温廷安是知晓得一清二楚的,数日前温老太爷便嘱咐过,命他敦促她课业, 上一瞬这位恭谨应是, 下一瞬入了书屋,那一副神态变得毫无表情, 眉眼俱是冷肃寡淡,虽说一连三日, 两人共处同一屋檐相安无事,但私底下,温廷安能切身觉知到他的不耐与疏冷,甚至是敌意与恹嫌, 他连掩饰的功夫都懒得做。
温廷安在前世练过五年的颜体和四年的欧体, 她对自己的字还是有数的,至少是中等偏上的水准,若是去考升舍试, 一定不会因为字体问题而吃暗亏,故此, 温廷安同意不同意教她练字,对温廷安而言并不重要。
加之沈云升跟她说过闻氏身份有异之事,这让她对温廷舜平白生出了些惕然,她本就知晓这位是反派,如今朝野内外乱象四升,可偏偏还理不清楚他到底是不是那位劫马车的少年刺客,倘若是,打探她的上峰的真实目的又是什么。在疑绪重重的遭际之下,温廷安眼下多留一个心眼总归不是坏事。
温廷舜的神思如一只蚌,让旁人难以撬开探赜,他一向淡静如水,情绪从不外显,是以温青松话声一落,他竟是对温青松行了一个长揖,道了一声:“此属晚辈应尽之责。”这便是应下了。
偌大的花厅里沉寂了一瞬,众人各怀心思的眼神,如草船借箭般疾射而来,换若旁人,早已是如芒在背,但温廷舜面容上毫无异色,俨然风停水静。
等闲是虚与委蛇之语,温廷安凉薄地扯了扯唇角,孰料,似是洞察到她心中腹诽,少年揖礼毕,俄而,便侧目淡淡凝了她一眼,乌沉冷淡的瞳仁里,暗藏着不为人知的风雨。
温廷安并不察,款然掖住袖裾,悬腕拱手,温声道:‘那这几日有劳幼弟了。”
话音甫讫,温青松蕴藉地看着两人一眼,又嘱托孙辈务必业精于勤,笃学慎思,语重心长地嘱托完了,遂才吩咐温善豫与温善鲁多加督促少爷们的新律课业,私试之中,策论是最难写的,多写多练多看,才能熟能生巧。
经此一夜,温善豫与温善鲁脸色皆有些变化,看温廷安的眼神比平素少了一两分淡蔑藐态,多了几分若有所思。二房的三少爷温廷凉很畏惧温善豫会打他,毕竟他爹是信奉棍棒之下出良才,今夜的风头都是长兄的,尤其是策论文章,温廷凉反倒成了衬托的碧叶,温善豫气性高,一定是心里不大舒服的,觉得温廷凉可以逊色于温廷舜,但怎能逊色于温廷安呢?
温廷凉刚逃到自家院子四蕞院时,便见温善豫抄起了一根臂膊粗壮的藤鞭,怒得抽了他一下,温廷凉打一个趔趄,膝部一软,出其不意地跪在了雪地里,温善豫以藤鞭直指着他道:“你老太爷今儿把汉玉麋墨与碑帖赠给了你长兄,你可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温廷凉挺着肩脊,咬牙道:“不过是一次摸底罢了,偏巧老太爷出的题,长兄他都会,他能入得了老太爷的青眼,全凭侥幸!”
温善豫低斥道:“侥幸?撇去律义律令不论,单论这一篇《律赏忠厚奸邪之论》,我若命你下笔,你能写出温廷安这等水准么?”
温廷凉陷入了一番踯躅,底气虚然地垂下眸,那洋洋洒洒千字论历历在目,遣词酌句之精辟,引经据典之奥妙,让人为之啧啧称奇,他袖裾之下的手掌泛着一股子冷,指根松了又紧,紧了又松,忍辱道:“儿才学浅拙,涉猎短浅,笔力不逮,暂且是写不出这般水平,但凭长兄一个不学无术之徒,他只学了短短三日,便能一蹴而就,写这般云锦天章么?纵然是有文曲星之名的廷舜兄,他学策论亦是学了个一年半载,焚稿继晷,写坏了二十来枝湖笔,才练得一手好文章。”
温廷凉不愿信温廷安真能写出好文章,一年前这厢尚在族学聚赌打马之时,温廷凉看过他的策论,是算学院的夫子当做反面教材当众念读,词无诠次,东拼西凑,简直是一塌糊涂。
温廷凉不信温廷安做的妙手文章,难道温善豫便是信了?
他亦是不信,但眼睁睁地看着温廷安一字一句将策论写出,王冕并未襄助造弊,这令他不得不信温廷安是有真才实学的,而且律学造诣比他所料想得要可怖,但为何以前毫无起色,眼下却能一鸣惊人?
要么是他通过其他隐秘的手段,得知温老太爷今夜要考这篇策论,提前将文章背下,要么就是,他一直行着扮猪吃老虎之事,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温善豫希望是前者,但今夜他不动声色观察温廷安的种种,他发现温廷安极可能是后者,按照这般趋势,他的升舍试全无问题,甚至三个月后的春闱,兴许还能取个养眼的名次。
若温廷安在崇国公府的地位上去了,意味着封官承爵的大梁,又落回了长房那头,那么,温廷凉要争得侯位,那时难上加难。
温善豫眸底深阴,复重重鞭笞了温廷凉一下,叱道:“他那一篇策论,你是看着他亲自写出来的罢,纵然疑窦居多,你不信也得信!为何他能写的这般好,而你却不能?总归你仍不够努力,现在给我起开,回屋将这一篇策论全文抄诵,明早卯时我便来抽查!”
父亲动了火气,纵使疼爱温廷凉的母亲与其他女眷,也不敢妄自出屋替他开解,毕竟事关二房的门楣,还事关几个嫡妹庶妹的婚姻大事,若是温廷凉将来高中二甲及第,那么她们就能有个好的出路,她们都指盼着凉哥儿能出人头地。
窥听墙角时,她们知晓了温廷安受老太爷汉玉麋墨与碑帖一事,俱是大为愕怔。
温廷凉在大雪之中起身,膝骨与前裾被霰雪蘸湿了去,他的拳缓缓地拢紧了去,刚刚父亲砸下的那两鞭有多狠,他对温廷安这位长兄心中就有多恼恨。
策论他要好好抄诵,升舍试他要好好考,他打心眼儿瞧不起这个长兄,他万万不能逊色于他!
长贵与墩子便捧着温青松赠去的墨宝,去了一趟长房濯绣院里的书斋,还差人搬来了暖阁里的几只织金红泥炉,供奉在书斋的八角之地,外边落雪重重,檐下的菱角玲珑长明灯簌簌**晃,这般就衬得书斋里的氛围格外薰风和暖。
听闻大少爷从温老太爷那儿得了不少罕见的珍稀墨宝,长房收到了风声,檀红和瓷青幸喜异常,忙快步寻吕氏道了喜,满含悦色说:“大夫人,这回大少爷可争气了,说老太爷考他律义律令与策论文章,大少爷从善如流,终于开始器重他,咱们长房扬眉吐气了一回呢!”
兹事在吕氏的预料之中,昨夜的时候,温廷安便给她过目过律策与律论,吕氏看了她的卷子,便一直希望温老太爷早些知晓,眼下心愿成真,心中欣慰不已,她放下手中的针线活儿,一面吩咐堂厨去煲一盅红参汤,给温廷安补一补身子,一面又披衣起身,朝着院门外频频望去,却始终不见温廷安归来的身影,问:
“从崇文院到这琢绣院,脚程也不远,安儿怎的还不回院?”
檀红“嗳”了声,因着兴奋,一转头倒忘却了一桩事体,忙寻大夫人释惑道:“这不,两日便是升舍试,老太爷觉得大少爷的字有待精进,特地吩咐二少爷去书屋指点一二呢。”
吕氏凝了凝眉心,舜哥儿的书法是孙辈之中的翘楚,这事毋庸置疑,但他的脾性她是知晓的,一身傲骨,对温廷安并不待见,这十几年以来,在温青松膝下承学,来琢绣院请安的次数屈指可数,虽说平素打照面时,他该有的礼数一定不会少,但能让人觉知到他恭谨之中的疏离,这个仅有舞象之龄的少年,心中的城府与逆鳞,却远超同龄朋辈,教吕氏根本看不透他在想什么。
到底是那人的孩子,与温家的子嗣本就不是同根生,为何温老太爷还要将命他指导温廷安的书法?这不是明摆着将她往火坑之中推?
温廷安幼年做过很多待他不好的事儿,他偏偏都锱铢必较般的铭记于心,兄弟之间的明争暗斗,吕氏其实都看在眼底,温廷安有些小伶俐,但论权谋与心智,根本不敌温廷舜,若跟他处一块儿斗智斗勇,怕是会落于下风。
吕氏有些顾虑,欲要起身,躬自去书斋那处看上一看,却见温善晋满身药香披雪而至,他来得正是时候,吕氏忙将自己的忧思与他说了一通,温善晋倒是摇了摇蒲葵扇,坐在金丝梨木圈椅上,朝丫鬟们使了个眼色,檀红与瓷青互视一眼,俱是退了下去。
待屋中剩下二人,温善晋才淡笑一声,扶住她的肩膊,让她与之偕坐,温声道:“兄弟俩有事没事斗个法,不是很寻常么?舜哥儿性子太深静了,一根弦绷得太紧,一个人常待在文景院子里,杜户不出,这般不好,需要安儿闹一闹他。”
吕氏却是觉得温善晋在说风凉话,别开了他的手掌,正色道:“安儿是什么人,舜哥儿又是什么人,老爷你并非不清楚。温老太爷今次给安儿摸底,安儿策论写得深入人心,他便命舜哥儿为她指导书法,这叫什么事儿,若是有心栽培,为何不延请一位侍读学士授学左右?老太爷让舜哥儿辅导安儿,怕是借着幌子盯梢。”
温善豫却是觉得吕氏委实多虑了:“安儿韬光养晦,厚积薄发,你当高兴才是,父亲不仅有意栽培安儿,也有意让长房和睦,毕竟他们二人今后皆是要挑大梁的,让舜哥儿教教安儿也属常情,兄弟宜结不宜解。你难道没觉察着,近些时日舜哥儿与安儿来往,再未起争端了么?”
吕氏忖了一忖,发觉温善晋说得不无道理,自打温老太爷吩咐温廷舜去敦促温廷安的课业,二人在书斋之中倒是未生什么隙故,甚至比往常还要和睦不少。
难不成,真是她多虑了?
可温廷安终究倒是个女儿家,吕氏就怕她到了温廷舜那儿,会吃暗亏。
此下,温廷安趺坐于书榻之前,掌了烛火,慢条斯理地研磨铺纸,温廷舜与她只有一席之隔,披着一席月白薄氅,取了一本书在专注地看,眸色平寂如窗扃之外的长夜,萦绕着一团融不进揉不开的雾色,看不出丝毫的喜怒哀乐,但眼神是专注的,侧颜轮廓线条凛冽且硬朗,如墨纸上一片绸墨。
两人隔着楚河汉界,谁也不曾越界,谁也不曾主动言语,气氛阒寂得只余下研磨之簌簌声。
温廷安其实心下纳罕,想不通这人不愿指导自己书法,却要应承下温青松的提议,与自己同居于一个屋檐下。虽是想不通,但她也没往深处去想,研磨毕,她撩袖伸腕,沿着碑帖开始临摹瘦金体。
温廷安临摹之时,温廷舜的视线自书页之中缓缓抬升,半掀起眼睑看她。
过去数日,他从未给长兄一个正眼,今次认真审视,不知为何,他的呼吸隐微地起了褶皱。
眸如穹皓月,面如檐上霜,长兄的肤色比寻常的男儿郎都要柔净匀润,身量秾纤得衷,如兰之馨,如圭如璋,并不会显得阴柔,反而衬出了一股利落的英气,在烛火半明半昧的掩映之下,他的肌肤透着胭脂般的晕色,薄唇淡淡抿成了一条细线,因是从侧面看着他,温廷舜可以看到那唇珠,微微朝上翻翘的弧度,起了一层朦胧光影,艳丽鲜明。
夜未央,恰是一夜之中最冷的时辰,但书斋内极暖,温廷安专心习字,原是被冻红的玉白指节,恢复成了剔透的颜色,如若翡翠,又似琢玉,一翕一动,一撇一捺,都像是在观者心口上描边。
似是觉知到了一种莫能言喻的感召,鬼使神差地,温廷舜放下了书,施施然起身,跨过了楚河汉界,朝长兄踱步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