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廷安将这一枚玉璜, 严严实实地牵握在了手中。玉璜色泽熠熠剔透,触感柔韧凉冽,拥持其自身的平实纹理, 比及温廷安的指腹一侧, 碾磨在玉璜的正壁之时, 不知为何,她竟是能够切身觉知到,这个玉璜所蕴蓄着的巨大力量。
一些绰绰约约的画面,如浮光掠影一般, 掠至了她的眼前,适时,外堂一处掀起了不轻的一阵风, 势头潦烈而劲迅, 风撩掀起了温廷安鬓角处的发丝、广大云纹袖裾、配束着罩臂青帛,发丝俨如回风溯雪一般, 衬出了丝绸软缎的温顺质感,袖裾灌满了凉冽的风, 不住地膨胀复又缩起,帛带亦复如是,如海涯之下的潮汐,时涨时伏, 时起时落。
缭乱的鬓发之下, 温廷安陡地怔愣了一番,眸子在昏暗溟濛的光影之中,微微地瞠了开去。晃掠过眸前的这些画面当中, 她不光是看到了温廷舜畴昔的模样,还看到了晋朝末代皇帝、倾国倾城的骊皇后、诸多秉着笏板的朝官宰执。这是晋代的早朝时刻, 帝、后共同执手听政,百官恭谨地肃立一侧,而居于潜龙之位的谢太子玺,则是冷隽毓秀地卓立于末代帝王的右侧,捧卷阅政,衣袂翩然。当时温廷舜还是少年模样,棱角稚拙青涩,眉眸与行止之中已然显出帝王的大器与沉稳。少年这般行相,引无数宰执纷纷侧目而视,不敢又丝毫的延宕不恭之意。
这个画面持续得并不久,少时,被下一幅新的画面冲淡了去。
这个画面,便是大晋倾覆之时,面对黄袍加身的赵氏一族,诸多宰执与禁军怒不可遏,一同殊死力争,只遗憾,,晋帝昏聩无能,未能振奋士气,致使禁军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最终彻首彻尾地溃败于赵氏一族锐兵精锐的麾下。
那一夜,晋朝百官宰执,一直殷切地祈盼太子玺,能出来主持大局,甚或是希望太子能够击退赵氏一族的昭彰野心,以期维护大晋亡朝的稳定。
讵料,众人最终是没能等来太子玺,他一路流亡至了他处,再没有回至大晋的王都。
太子流亡了,而一朝之母骊皇后,投缳自刎于松山山巅。
大晋倾覆了。
倾巢之下,安有完卵,赵氏一族得登大宝后,便是对晋朝旧部势力,进行同化与清扫行动。归顺者官职不变,反叛者格杀勿论。
后来,晋帝的拥趸悉数亡殁于刽子手的斩刀之下。
骊皇后的拥趸,一部分未能幸免于难,但剩下的绝大部分,悉数流亡隐居于乱世之外,不复出焉。
……
后来的种种,温廷安也熟稔了,亦是知情了内幕,在此就不再多赘述了。
温廷安原本并不太清楚旧部与温廷舜之间所横亘着的具体仇隙,但在今下的光景之中,温廷安适才真正意识到问题的所在。
旧部祈盼着太子玺能够复辟亡朝,一统晋朝盛世。
但太子玺深刻地明晰着大晋所处的局势,这就像是一座千疮百孔的百尺危楼,蠹虫遍生,栋梁已朽,大楼的情势,摇摇欲坠,若是人还立驻于正下方的话,必将是落了个粉身碎骨、万劫不复之局面。
太子玺明晰地知晓着这般一桩事体,知晓大晋已经不是旧时那个繁荣富强的大晋了,饶是力挽狂澜地拯救,亦是毫无意义。
或许,温廷舜畴昔是真的有复辟大晋亡朝的念想,但在今时今刻,他的心念发生了一种截然不一样的变化。
温廷舜选择镇守于这一方疆土之上,此间的百姓,与晋朝之中的百姓,并没有什么本质上的不一样,皆是隶属于要他去守护的子民。
但是……
谢太子玺的想法,并不能被旧朝大臣所接纳。
太子玺若是没有选择复辟亡朝,这看在晋朝旧部的眸底之中,就相当于是叛变了先帝遗志,以及是遗忘了亡朝倾覆之耻。
太子玺这种做法,无异于是触怒了前朝旧部,他们已然是一匹被剪裂了爪牙与獠牙的兽,饶是威严与气势仍存,但已然是没有任何实力了,更是不太可能会东山再起。
太子玺是他们唯一的指望了,但太子却是走了另外一条迥乎不同的道路。
竟然皈依了大晋,还任职为宣武军少将。
长达整整十余年的卧薪尝胆,旧部本以为谢玺能够复辟大晋王朝,哪承想,竟是等来了他效忠于大邺王朝的消息。
兹事何其耻辱!
这教这些晋朝旧部的党人,情何以堪!
在目下的光景之中,假令想要让他们这些旧部,归属于温廷舜,那自然是天方夜谭。
前提是,温廷舜复辟大晋王朝。
但据温廷安对温廷舜的了解,他断不可能会做出这种事情出来。
若是有心,温廷安或许早就复辟了大晋王朝,何至于延宕至此。
除了这些画面,温廷安定了定神,在朦朦胧胧的画面之中,她还隐隐约约地看到了温廷舜在玄甲卫首领滕氏的谆谆教诲之下,正在勤练轻功,少年太子着一身雪白玄纹劲装,仪姿冷隽超然,容色雅炼而奕奕,一行一止之间,自捎风韵,仿佛来自飘渺幽远的云端。
一抹显著的深色,拂掠过温廷安的眼睑,躯体之中原是平寂阒然的心律,在此一刻,随着少年横渡大江大河时的动作,而妄自上下跳动着。
这是居于流年之中的温廷舜,当时他还是东宫太子谢玺,那是温廷安所不曾参与过的一段生命。
以前亦是不曾听温廷舜说过。
哪承想,今晌竟是能够于一片浮光掠影之中,亲眼见证大晋时期的少年郎君。
温廷安眼前覆漫上了一片恍惚。
不知为何,她的眸眶覆漫了一片显著的溽热之意。
能看到这些珍贵的历史史料,让温廷安一时竟是颇觉奢侈。
诸多如吉光片羽一般的记忆,裹挟于溽热的潮水之中,少顷,便是有一下没一下地冲濯扫**着她的躯体。
温廷安蓦觉自己被浸裹于一片醇和温暖的氛围之中。
这一切,俱是掌心腹地当中的这一块玉璜所带来给她的。
这一系列触感,委实是不可思议。
-
思绪逐一归拢,温廷安的掌心腹地之中,躺卧着这般一块天青白釉质地的玉璜,她看到了诸多的画面,俨似走马灯一般,打眼前儿逐一漂浮而过。
在旁的吕老祖母陈氏,发觉温廷安一直兀自怔神,遂是凝声问道:“安姐儿在思量些什么?”
温廷安定了定神,道:“祖母,您当初收下了这一块玉璜,可有看到一些晋朝的记忆,哪怕是吉光片羽也是好的。”
吕老祖母陈氏顿时面露一抹纳罕之色,道:“这不就是一块寻常普通的玉璜么?还能看到什么?”
温廷安心下顿时生出了一丝撼然之色,陈氏居然说,她并没有看到这玉璜所弥散而出的这些画面。
委实是太不可思议了。
温廷安将玉璜递呈至温画眉的手,“眉姐儿,你抚触一下这个玉璜,看看有什么感受?”
温画眉便是接过了这一枚玉璜,将其在掌腹之中把玩着,少顷,她摇了摇螓首,正色地说道:“我并没有感受到什么。“
温画眉不疾不徐地抬起了眼眸,一错不错地望定温廷安,问道:“长姊可是感受到了什么?”
言讫,便是将这一枚玉璜,递了回去。
温廷安信手,将玉璜接了过来。
吕老祖母陈氏,亦是定定望向了温廷安,静候着她的答复。
温廷安眸睫轻轻地颤了一颤,秾纤夹翘的鸦黑睫羽,深深地敛起,她轻轻捻触着这一枚玉璜,说道:“我看到了。”
陈氏问道:“你看到了什么?”
如此说来,吕老祖母和温画眉竟然是没有看到这一枚玉璜,所浮现出来的画面。
莫非仅有她一个人才能看到么?
此番行相,更是教人匪夷所思了。
温廷安觉得自己不能将所有画面的内容,都逐一道出来,她怕会吓到对方两人。
温廷安静静地思量着,薄唇轻轻抿成了一条细线,字斟句酌了好一番,俄延少顷,她便是凝声说道:“我好像能看到晋朝当中的一些旧人,诸如大晋君王,骊氏皇后,百官宰执,还有还是东宫太子的温廷舜——当时他还是谢玺。”
温廷安简淡的一语,即刻掀起了千层风浪。
众女俱是露出了一抹匪夷所思之色。
此一枚玉璜,竟是能够看到晋代旧朝的画面?
这,这如何可能?
母亲吕氏和刘氏,俱是面露一抹撼然之色,温廷安将这一枚玉璜,递呈至了她们两人手上。
两人轮番碰触了一番玉璜,碰触了好一会儿,却是不曾看到一些画面。
吕氏寥寥然地扬起了一侧眉宇,不可置信地说道:“安姐儿,你确信自己真的可以看到这些画面吗?”
温廷安点了点首,玉璜递呈至她的掌心腹地之中,她眼前复又出现了晋代旧朝之中的画面了
。吕老祖母陈氏凝神思量了一番,说:“也许是安姐儿携同温廷舜去松山祭祖有关联。那个时候,她说,她看到骊氏皇后的幽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