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吕府出来了一位管事模样打扮的人, 劲装革带,陌刀银履,似乎是行伍出身, 委实是身强体壮得很, 一行一止, 俱显一种磅礴剽悍的气势,见了温廷安他们,这位管事恭谨见礼,且自称姓许, 让众人唤起许管事便好。
许管事在老太祖母手下干事了多年,早已养就了一副不动声色去察言观色的本事,他一晌为温家人带路, 一晌目色游弋在众人之中。
温家大夫人吕氏, 大姨娘刘氏,千金温画眉, 这三人都谒过吕府不知多少回,早已是常客, 许管事亦是心中有了定数的。
直至他的目色定格于行在吕氏与温画眉之间的一个少女身上,这个少女五官秾纤清丽到了极致,仿佛每一寸肌肤,俱是由上等的狼毫工笔所描摹而就, 神态之中不见矜喜。她着锦裙罗裳, 腰腕之间缠悬着一个薄透的云纱披帛,披帛随着她的行步,而在裙裾边缘轻轻漂浮而动着, 远观的话,俨然是一层流动的纤薄雾色, 空气之中,亦是隐微浮动着一片若即若离的香气,仪姿风停水静,教人夺魂摄魄。
偶有一缕熹微的风,淡淡地掠过少女的鬓发,缭乱了她如绿云扰扰的青丝,她伸出一截纤纤素指,将拂扫于她近前一绺发丝,不疾不徐地挽撩至耳屏之后,这一动作,俨似一轴动态的水墨画,那方寸之间,充溢着酥入骨髓深邃处的一份写意,衬得少女光彩照人,烨然若神仙妃子,
似是觉察到许管事的注视,这个少女转眸而来,娴淡的容相,露出了一抹婉约憨居,但她的底色,是潇洒、飒爽、成熟、沉敛,含蓄且大气的,对于许管事,她温文有礼地点了点首,以示应承。
许管事不有些惊艳,试图从记忆之中寻觅与这一少女息息相关的一些身份记忆,但一番绞尽脑汁之后,他发现自己尽是徒劳。
崇国公府的长房只有一位大小姐,那便是温画眉,但眼前这个少女,眉眸鼻唇之中,与温画眉确有三两分肖似。不论是气质抑或行止,这个少女比温画眉皆要温娴稳重,看起来像是温画眉的长姊。
思绪如一枚凌乱毛线,搅缠得许管事脑海之中四处俱是乱绪,剪不断,理还乱。
因于此,许管事不得不转目望向行足于上首处的吕氏,低声纳罕地道:“这位千金小姐何许人也,怎的竟是不曾见过?”
吕氏闻言,一阵失笑,她转眸凝向那个少女:“安姐儿,这个许叔,在你年岁尚小的时候,送了你诸多笔墨纸砚,你还揪扯过他的一绺胡子,可还记得?”
少女眉眼弯弯,道:“兹事过去太久了,隐约只能记着大致的脉络了,具体细节就淡忘了去,但此番见到许叔,确乎是勾兑出了我在吕府生活过的诸多陈年旧事。”
许管事听闻吕氏唤那个少女是『安姐儿』,又听及这少女的适才所言,一抹心念,如山舞银蛇一般,遽地掠过了许管事的脑阔。
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后知后觉到了少女的真实身份,眸底俱是惊怔骇然之色,道:“莫非这个女子,乃是原先的温大少爷温廷安?”
许管事复又『可是』了一会儿,颇觉不对劲,“少爷为何要扮成一个女子?”
温画眉觉得许管事有些迟钝,道:“有没有一种可能,是少爷本来就是女子?”
许管事闻罢,震悚不已,复又望向了温廷安。
长久地看定对方,会显得有失礼数,此景此情之下,许管事并没有多看温廷安。
只不过,事情的真相委实太过于突兀了,打得许管事一阵措手不及,十多年以来,他印象之中的温廷安,乃是一位洒脱豁达的大少爷,哪承想,对方竟然是个国色天香的知性女郎。
许管事获悉真相,心情久久不能平复,他的视线从温廷安身上收回来,对吕氏道:“温大少爷的真实身份,吕太祖母定是不知情的,此番少爷扮回女子,可是要对祖母道出真相?”
『少爷原来是小姐』一事,确乎是太过于惊憾了,许管事老半晌都没反应过来,在短时间内,心情更是难以静定下来,对温廷安的称谓,一时半会儿也改不过来。
吕氏看向温廷安,一晌牵握住了女儿的手,一晌温声说道:“这是安姐儿的主意,我相信她心中自有定数。”
许管事道:“温家人都知晓大少爷是女郎么?”
吕氏望向了温廷安。
这显然是要让她自己来叙话的趋势了。
温廷安点了一点螓首,先将大理寺去岭南广府查案、筹措米粮的事,细细地叙述了一回,尔后又提起温家的事。
听及温老太爷去世的噩耗,许管事的面容变得弥足滞重而凝沉:“或许小人不当问及这些。”
温廷安没有说话。
刘氏和温画眉亦是默契地没有多做言语。
倒是吕氏主动揭去了这一个话茬,问道:“吕太祖母目下可是在祖庙抄写佛经,可否引为我们一见?“
许管事的面容上露出了一抹忍俊不禁之色:“晚宴开始之前,吕太祖母通常是在习武场练武呢?”
温廷安闻罢,颇为钦佩,哪承想,她尚未来得及道出一番钦佩之辞,许管事便是点名了她,说:“吕太祖母听闻温大少爷在九斋师承自朱常懿,身手功夫皆是不足,吩咐小人,若是大少爷来了,便是首先带你去习武场。”
温廷安:“……”
一时之间,她整个人颇为语塞。
这个老太夫人,远远比她所想的要剽悍啊!
暌违十三年未见,今次难得见上一回,便是要操刀弄戈了,竟是要寻她比武。
温廷安闻罢,一阵失笑。
温画眉道:“可是,长姊今晌穿了裙裳,若是要同吕老祖母一番比武,怕是多有不便。”
偏生吕氏今刻看热闹不嫌事大,用温娴的口吻道:“无碍,我已然是筹备了一席女儿装,以备不时之需。”
温廷安闻言,便是觳觫一滞,颇为不自在,道:“母亲——”
吕氏当下便是吩咐随侍在侧的女婢,捧来一席簇新的衣衫,吩咐温廷安速去换上,吕氏还真切地睇望了一眼她的鬓发,说道:“待会儿你换完衣装出来,我便会重新替你挽髻,挽一个爽朗利落些的高髻,这般一来,便是能够利于你去习武场与吕太祖母切磋过招。
温廷安:“……“
她目下是完全失语了。
在时下的情状之中,温画眉带她去近侧的绣房里更衣。
不知为何,温廷安蓦觉自己还是穿回男儿装,颇为自在适意一些。
温画眉立于温廷安的腰后,执起一条雪白缎绣的束带,严严实实地为她束紧了腰肢,说:
“其实,此番我亦是预料到了,吕太祖母会来寻你切磋比武。若是吕老祖母心平气和地寻长姊喝茶,那倒是显得奇诡。“
温廷安不可置信,道:“原来眉姐儿早就是知情了,为何你此前不话与我知?”
温画眉小幅度地撅了一撅嘴唇:“长姊也不是经常对我有所保留么?那我对长姊保留一些事儿,也不挺寻常的么?”
“你啊。”温廷安忍不住伸指,不轻不重地戳了一戳温画眉的额庭。
温画眉为温廷安细细束好了腰带,束毕,便是捂护住额心,速速离去了。
温廷安整饬了一下自己的袖裾。
温廷舜此前赠与她的那一柄银质软剑,还安安稳稳地纳藏于她的袖裾。
温廷安伸手触碰着这一柄软剑,柔腻的指尖,轻轻揉蹭着软剑的剑面,剑也有自己的体温,它与它此前的主人待得久了,体温亦是变得无比凉冽。
温廷安犹记得,自己上一回使剑,还是在岭南广府的一个雨夜里,那个时候,大理寺中了阿夕的计谋,一举被推下了水墨青石板长桥。温廷安为了悬固住自己的身躯,用软剑的一端,缠缚住了青石板桥上的一座石墩子。
这一个场景,抵今为止仍旧历历在目。
温廷安信手使了一下这一柄软剑,哪怕经久未用,它仍旧无比衬手,俨似一道气吞山河的银蛇或是一只扶摇直上的飞鸿,在虚空之中,焕发出了一掬熠熠然的光辉。
温廷安从未与吕老太祖母切磋过,但她觉得这种契机非常重要,若是能博得老人家的青眼,便是能在一定的程度上缓和两人的关系,同时,也能让她报恩。
若是没有吕太祖母在背后替大理寺撑腰震场的话,大理寺此番与六座县衙的沟通工作,亦是不会这般通畅顺遂。
温廷安很感激这位『素未谋面』过的祖母。
她一晌将软剑纳藏与于袖裾之中,一晌出了去,问静候一旁的温画眉:“吕太祖母擅用什么兵器?”
温画眉忖量了一番:“据我所知,吕老夫人擅用的兵器蛮多的,不过,我每回去习武场见她习武,她所使的兵器,通常是红缨长.枪。”
温廷安一副若有所思之色:“长.枪啊。”
两人正说间,便是随着众人抵了习武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