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廷安这一声, 堂堂皇皇,豁达利落,俨似一块惊堂木, 自高处当空劈落而下, 在偌大的御书房内, 奏起一阵续一阵连绵不绝的余响。她的嗓音虽轻,但在听者的耳屏当中,却是如万钧雷霆,与诸同时, 她的嗓音强调温糯,质感柔韧,透着一股天然能够安抚人心的力量。
赵珩之听至此处, 仿佛有一只隐形的手, 无声无息地熨平了他心中所升起的各种毛躁的边角,她的话辞, 亦是如春风化雨,点点滴滴降落在他的心头, 将他心中各种郁气以及愠焰给扑熄了,唯一残存下来的,是她音容在他的心河处所绵延下来的悸动。
但这种悸动,不再是一种男子对女子会有的情愫, 而是君子之间的一种患难襄助时会有的感动。
赵珩之狭了狭眸, 修直玉润的手将奏疏,搁放于檀木戗金填漆书案上,手掌轻抚在膝面处, 掌纹与龙袍的料面有一下没一下地蹭磨着,俄延少顷, 他静定地望住温廷安,素来沉寂如水的嗓音,此一刻添了几分风澜,他问道:“温卿可有法子,来应对地动?”
温廷安风停水静,拂袖沉腕,拱手回禀道:“是这样,目下治理地动,方法有二,一则吩咐国帑仓部,提前募集足够的赈灾财资,是为曲突徙薪之计策,比及地动抵临之时,才能有足够的底气去中原治理灾情。”
话至此,温廷安眸色黯了一黯:“筹集赈灾财资之事,微臣自会想法子,不过前提是,皇上得要整饬一番仓部的蠹虫,蠹虫一日不除,这大邺的国帑,势必如千里之堤,终将毁于蠹穴。”
赵珩之凝神专注地听着,一晌听着温廷安的话辞,一晌捻墨搦笔,在一折空白的黄纸上进行凝炼的速记。
这厢,温廷安继续说道:“其二,微臣率人提前半个月赴往中原,对当地的黎民百姓进行疏通与转移,尽量在地动抵临之前,将所有百姓迁徙往别的州府州县,这般一来,纵任灾厄生发之时,亦是能让绝大多数人幸免于难,将灾情的损失降低至最小。比及重建灾区之时,亦是能够替重负的国帑分担一二。”
温廷安拱了拱手:“此则微臣的两个建议,皇下以为如何?”
赵珩之忖量了一会儿,道:“方法一、方法二皆可,俱是能够兼而用之,不若这般,朕翌日遣御史大夫去仓部视察,借机对蠹虫进行纠察弹劾,以整治仓部,国帑的财资能筹集多少便筹集多少,一旦筹集完备,便是设为专为地动而治的特殊财资。因于此,这几日,温卿能否即刻前往中原,疏通并转移当地的黔首百姓,尽量在地动生发之前,将所有人都迁徙至别的州府,确保他们的人身安全。”
温廷安细致地听着赵珩之的反馈,听至后半截话,她眸心微微一颤,不知是不是出于巧合,温廷舜要带她去冀北祭祖,这一会儿赵珩之也吩咐她尽快赶往中原。
冀北便是隶属于中原的一部分,坐落于中原的西偏北一带。
因为要提前去阻止地动之灾,温廷安发觉自己的休沐日被大大地缩减了,不过,今次与赵珩之的谈判,也算是达到她的核心目的了。
赵珩之会派遣御史大夫,去整饬整个仓部,到时候,一切绝大部分的蠹虫,皆会消弭殆尽,算学院的段掌院并非仓部的官僚,不过,以他圆滑精明的秉性,为了自保,为了摘掉自己任人唯亲的嫌疑,趁着仓部主事之位虚空,他一定会举荐温廷凉入仕。
温廷凉入仕了,温廷猷离顺利科举的前途,亦是势必不远了。
解决完了族弟们的问题,温廷啊觉得自己暂且能够歇上一宿。
不过,当夜,她在梦中,一会儿梦到了地动,一会儿又梦到了温廷舜,各种光怪陆离的场景喷涌而至,温廷安睡得一点也不踏实,翌日天光未大亮,她便是醒转了过来,额庭、后颈和背脊之处,俱是渗出了一片湿腻虚冷的薄汗,像是一层雾,将她整个人浸裹其中。
她打了一盆凉冽的井水,掬起一捧,淋漓在面容上,很快,灼滚生汗的肌肤触着清凌凌的水花,她的体温逐渐降下去,但梦魇所带来的某种忐忑与不安,并未随着体温的下降而退潮。
案台上烛泪堆叠,近处的一张鎏金铜镜照彻着她的面容,温廷安与镜中的自己相视了一会儿,稍微抚触了一下自己的面容。
明日出发,去冀北罢。
不能教温廷舜等太久。
反正冀北也是中原的一部分。
先去见他,跟他一同祭祖,祭祖毕,再商榷如何梳理、转移当地百姓去别的州府此一公务。
不知为何,温廷安心中还升起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强烈念头,当意识到这种念头的存在时,她眸底出现了一丝荒唐与荒诞,觉得这种念头不应该出现此处,但它就是自然而然地出现了,随着时间的消逝,它变得越来越强烈。
温廷安内心挣扎了许久,心中有一个小人,在『做』与『不做』之间来回横跳,到底是做,还是不做,她心中非常纠结,这也是一个非常内耗的过程。
她自己做不了这方面的决定,决定要同僚帮她做一下决定。
翌日,休沐第二日,温廷安去串门。
主要是寻周廉、吕祖迁和杨淳。
一到邸舍,周和杨皆在,但唯独不见吕祖迁。
温廷安觉察出了一丝端倪,问:“吕寺丞他人呢?”
虽然,迁擢文书尚未正是下颁,但在温廷安此处,她对周、吕、杨三人的称谓,已经发生了显著的变化。
在邸舍里,周廉本是穿着白练汗衫,但打从意识温廷安是个女娇娥,他便是没再邸舍里随性的穿着了,他今下穿得是较为规整的藏青色外衫,还提前沏了茶,于杌凳上危坐,一晌将茶盏递给温廷安,一晌漫不经心地道:“这厮还能去哪?肯定还是去温柔乡幽会了。”
温廷安了然,吕祖迁去女院见崔元昭了。
也难怪,两人这般久没见面了,吕祖迁现在好不容易休沐了,肯定不会放过去见意中人的机会。
温廷安思及自己还有正事,遂是自袖袂之中摸出一个铜板,递给周廉:“抛掷一下铜板。”
周廉纳罕地接过:“怎的了?为何突然要我抛铜板?”
虽然是这般问,但他还是抛了。
铜板在虚空之中走了一个弧线,俄延少顷,便是安稳坠地。
温廷安顺势望去,朝上的那一面,是铜板的正面,錾刻着大邺的年号。
温廷安将铜板拣起并递与杨淳:“你也来抛一下。”
杨淳还歇在床榻上,睡眼惺忪。他没周廉那么有包袱,温廷安不论是男儿郎,还是女娇娥,他前后待她依旧尊谨,大抵是因为,他一直以来都将温廷安当成兄弟来看待,所以温廷安是男是女,对两人的关系并没有构成太大的影响。
杨淳指了指自己:“我也来抛么?”
周廉更是纳罕:“我不是已经抛过了,为何还要继续抛?”
这也是杨淳的困惑,两人不太明白温廷安要做什么。
杨淳捻起铜板,朝上空抛了去,铜板坠地时,在地面上滚了几滚,堪堪安然卧地,温廷安细致地瞅了一眼,是铜板的反面,绘摹着匀腻的宫廷画。
吕、杨两人抛掷的结果是一正一反,还差最后一抛。
温廷安对周、杨二人摇了摇首,朗声道:“周寺正、杨寺丞,谢了,我现在去女院一趟。”
周廉和杨淳目送着温廷安离去的背影,两人面面相觑,一阵无言。
杨淳揉了揉惺忪的睡目:“温少卿要咱俩抛铜板,她这是要做什么?”
周廉摇了摇首,一抹惑色拂掠过眉庭之间,道:“也许是与公务休戚相关,我去大理寺那儿打探一下风口。”
这厢,洛阳女院。
温廷安见到崔元昭的时候,适值巳时正刻,日色蕴浓,天色其实还很早,崔元昭正帮林绛习学关于女子坐月子的基本常识。崔元昭所开设的专为女子坐月子服务的安养院,已经开起来了,正在起步期,虽不说生意兴隆,但至少可以称得上是小试牛刀了。
今日安养院的活儿很少,崔元昭就在女院教林绛学习知识,温廷安打探了一番吕祖迁的所在,崔元昭见到温廷安,非常欣喜,说:“廷安兄怎的来了,吕祖迁他人在堂厨呢。”
温廷安心想,果然是男大七十二变,吕祖迁畴昔是个清高的性子,不曾为谁折腰过,但今次,却在崔元昭面前,臣服得心服口服。
温廷安来到了堂厨,一片滚热的烟火气息当中,她看到吕祖迁身前穿了一席襟裙,正在料理一条鳜鱼。
本来料理得生龙活虎,但见温廷安来,一霎地变得拘谨起来,面容上亦是升起了一丝可疑的红晕。
温廷安本来想要让吕祖迁帮衬着抛铜板的,但见对方似乎有一种『社死』的征兆,她决定不再为难他。
温廷安决意去找崔元昭抛掷最后一枚铜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