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闻她应承了此事, 愿意随他去冀北祭母,温廷舜的心中,塌陷得愈发厉害, 原是冷却下去的血液, 逐渐变得滚热, 血液像是春汛时期的江河,奔涌于心腔四壁,撞击在五脏六腑之中,最后烧融成了一滩悱恻缠绵的雪水。
此一延请, 在温廷舜心中窖藏得许久了,自大半年前伊始,当两人身份相互坦露、并且为世人所知的时刻, 他就有了这个心念, 想要带温廷安去见他母亲的这个心念,随着时间流逝, 而逐渐变得强烈。它俨似湿泞雨色之中,投洒于息壤当中的一枚春种, 随着雨水的浸裹,逐渐萌芽,抽枝,变得茁壮, 最后一发不可收拾。
但那一时候, 时值春闱结束,两人的学生时代,行将告近尾声, 各自皆有官差分配,搁放于前世的语境当中, 便是意味着:『毕了业,需要各奔东西,分道扬镳』。
她被认命为大理寺少卿,有成堆连篇的案牍,一径地候着她。而,则是被调遣去兵部,成为兵部主事,没几日外遣至漠北之地,负责镇守边疆。
两人各有截然不同的前程,温廷舜显然没有问这番话的契机,甚至连合适的时机也没有,这一个请求,便是置放于内心最深处的地方,窖藏了近大半年,他没料到时机就这般快的来临了,两人会因岭南借粮一事,重聚于广州府。
这一回,天时,地利,人和,三者兼而有之,温廷舜可以适当地提出自己的请求了。
他原以为,温廷安需要踯躅好一会儿,才会答应这件事,但他显然没有料知到,她这般就答应了。
青年原是岑寂的心河之中,一时之间,春潮活泛的涌动着,江间风浪兼天涌,一浪接一浪的江水,裹挟在浓郁大雾当中,不断地拍打心壁两岸。
他的身体快于意识,等自己真正反应过来时,他已经将温廷安揽入怀中,劲韧结实的胳膊,紧紧地搂住她,力道之紧,意欲将她整个人嵌入自己的怀中。
温廷安被迫揽在温廷舜的怀中,因是没有反应过来,她有些拘谨地屈着双臂,抵于他的胸.膛之上,隔着数层襟袍的面料,青年的皮肤,滚烫沸炽如岩浆,这般衬得她皮肤温凉,一冷一热的交叠,继而在她的肌肤上掀起了一层绵延的颤栗。
她能切身地觉知到,近前这一具男性躯体,体内所潜藏着的、奔涌着的揄扬情绪,这般的温廷舜,其实是有些陌生的,至少是她此前很少见到过的,他素来情绪持静深笃的人,惯常而言,情绪庶几是淡到毫无起伏,温廷安与他相处时,亦是极少见识到他情绪外露。
但在现今的这一刻,她目睹了他诸多不同的侧面,脆弱的,易碎的,感性的,以及雀跃的,揄扬的,像是一个纯粹的赤子,甚至是一个孩子气的少年。
温廷安心中有些触动,徐缓地拂袖抻腕,伸出一截皓白如雪的细腕,修直匀腻如葱根的指节,如一枝细腻的工笔,细致地描摹他的五官轮廓,从他的眉骨,途经他的眼睑,卧蚕,鼻峰,颧骨,唇涡,下颔,指尖所及之处,像是投落下一簇微火,顷刻之间,掀起了燎原般的漫天热焰。
她安抚性质的行止,看在温廷舜的眸子当中,更像是一种勾诱,他目色黯得发沉,沉得可以拧出水来,大掌俨似裹拥着一团热雾,一路游弋直下,箍住她那不堪盈盈一握的腰肢,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意绪,行将深邃地顶出来,但又碍于当下的情境,温廷舜只能克制且隐抑地深吸一口气,最终松开了温廷安。
傍夕汹涌的光,是磅礴的鎏金色,以跌跌撞撞的姿态,接踵而至地穿过毛竹质地的窗扃,剥离了两人的实质,继而清晰地描勒出了彼此的轮廓线,空气的肌理之间,弥散着万千翻飞的、绒毛状光尘,纵观上去,俨似是深海底下躁动的鱼群,游移于内屋的边边隅隅,以及各处角落。
空气里,弥漫有一阵好闻的日光气息,并及雨水洗濯簟竹的辛涩气息。
温廷安揉抚着他的面容,眸色悠然上眄,眸梢轻然地眯起来,盈盈而笑,薄唇微启,温声道:“将这三万斤粮米运呈入漠北之地,赈济粮灾以后,我便是陪你去冀北。”
温廷舜薄唇轻抿起来,唇角牵动出一丝极浅的笑弧,有一抹笑意,若有似无地顶出来,复又被他勉力地镇压下去,须臾,他牵握住了她的手,柔韧劲实的指根,岔开她的指节,深入她的指缝,潜入他的掌心腹地,同他掌心紧偎相扣。
他的小拇指,很轻很轻地勾住她的,指关节微微拢紧,勾缠住她的,晃了一晃,这就类似于一种『勾指起誓』的仪式,意味着,两个人勾了指头,这一生一世,便是决不能反悔。
温廷安感受到了一种莫能言喻的情感,在冥冥之中击中自己。
明明仅是去冀北见他的母亲,这一桩事体,在她眼中,是寻常的事,既然她带他回温家,逐一谒见长辈,同理,她自然也会随他去见他的长辈,去见倾覆在亡朝当中的谢氏一族。
只不过,带她谒见故去的骊氏,在温廷舜看来,意义极其重大。这背后所潜藏的意义,是至关重要的,是真真正正地意味着她是融入谢家,是谢家的人了。
当下,听及温廷安应承了自己,温廷舜的心野之上,仿佛刚落下了一场湿漉漉的雨,雨水严丝合缝地渗入心野之中,继而掀起了一阵绵密亘久的颤栗,他唇畔上的笑意,愈发明晰,他偏了偏眸,在她乌绒绒的发顶上,轻轻地抚了抚,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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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家温老太爷的葬礼,举办长达五日,温家上下众人,皆是披麻戴孝,循照旧例,温廷安原本是要守孝半个月的,但因北地粮灾告急,她不得不提前率着大理寺官差,取道珠江下游北岸,运粮北上。
宣武军亦是侍护在大理寺官船身后。
真正离开广州府以前,温廷安还有一些事情的尾巴要拾掇。
首先,她去了一趟广府公廨,见了丰忠全与杨佑。
因为此前办案的过程当中,两人庇护望鹤、阿夕与阿茧,掩饰他们的罪咎,知情不报,给大理寺办案增加了不少难度与阻碍,本来,温廷安是要将他们逐一革职论处,但没等她真正去找他们时,他们已经率先递交辞呈文牍,揭下自己的乌纱帽,换上了寻常平民的素裳,伫立在公廨的铜匦下方,双双静候着她了。
温廷安心情其实是有些复杂。
丰忠全对望鹤的亲厚,她是能够理解的,毕竟丰忠全是看望鹤从小长到大的,两人之间,存在着这样一种类似于父女的感情,望鹤遇着什么事,他都会亲力亲为,并施以襄助。
温廷安对丰忠全的行为,表示理解,但并不支持与姑息。
因夕食庵被抄封,罂.粟一事流传到了民间,在不足三日的光景,广州的黎民百姓,皆是知晓了此间种种真相,所有食客,甚或是乃至于整个广府百姓,民愤极为沸腾。
他们不仅被欺瞒了这么多年,食下的珍馔居然还是致幻的毒物,甚至是,服食了过量,还可能丧掉性命,他们还浪费了巨额的财资。
简言之,他们活在了一个毫无瑕疵的谎言之中,这个谎言,包藏着巨大的祸心,以堂堂皇皇的姿态,盘踞在广州府每位食客的胃囊之中,一待,便是十余年。
民愤委实难以镇压,首当其冲地,便是丰忠全与杨佑。
现在两人已经被褫夺了官差,行将押京候审。
其次,民愤的矛头,指向了望鹤和她的孩子望鹊,所有人都写了状纸,认为望鹤是一位『罪不可赦,人人得而诛之』的人,她所诞下的孩子望鹊,更是罪不容诛。
这也是温廷安亟需解决的第二桩事体,关于望鹤的罪情定夺。
阿夕是凶犯,阿茧是帮凶,本来,大理寺推鞫案情的重心,应当是着重放置在这两个人身上的,但天有不测之风云,阿夕为了能够保住母子俩,不惜一切代价,纵火焚身,在滂沱夜雨之中,不断浇洒的官船上,选择与阿夕同归于尽。
真凶与帮凶,两人皆是死了,只剩下一对孤苦无依的母子俩。
这对于案情的定夺,就显得非常棘手了,望鹤并不是一个完全知道真相的人,阿夕弑害了郝容、贺先、唐氏和郝峥,对于这一桩事体,望鹤是全然不知情的,阿夕隐瞒得非常好。
另一方面,望鹤是没有味觉的人,她并不知晓罂粟有致幻的效用,纵任发现阿夕烹制珍馔之时,投放了花籽粉,但她也不一定能够觉察到『罂粟是对人有害的』这一桩事体。
既然她对很多事不知情,这是否能够替她蠲免一些审判呢?
温廷安是这样想的,但哪怕她将案桩的真相,对广府百姓以及死者家属讲述得真真切切、明明白白,但他们不一定能够理解与共情。
尤其是唐氏的家属,针对女儿被弑害一事,她们极是愤慨,觉得女儿的命,一定要让望鹤母女俩有个具体的、等价的交代。
温廷安去广府公廨的时候,除了解决丰忠全、杨佑的革职一事,还要着重安抚死者家属的情绪。
针对望鹤罪情的定夺,以及如何协调死者家属与望鹤之间的矛盾、能否替望鹤母女争取到家属的谅解,这成为了温廷安当下解决的棘手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