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廷猷的意识终于恢复, 在接下来的几日之中,能够像个寻常人一样生活,衣食住行如旧, 温廷安亦是循照温善晋此前的嘱告, 连续两日, 在指定好的时辰内,给他服用药丸。温廷猷的身体,肉眼可见地,确乎恢复得愈来愈好, 这对于温家而言,无异于是一桩振奋人心的事体。
三日后,刘大夫又给温廷猷出了一回诊。这一回, 温廷猷身体全无大恙, 但就是,罂.粟在他体内, 不可避免地会留下一些后遗症,虚弱便是其中之一, 说到底,温廷猷的身子骨仍旧是很孱弱的,亟需好一段时日的修身养息,还不宜多走动。
正所谓伤筋动骨一百日, 不外乎如是。
其实, 温廷猷心中愧意,是很深的,他知晓, 因为自己被阿夕强迫吸食了不少花籽粉,导致意识遗失在了潜意识的深处, 长兄为疗愈他的疾灶,四处寻医问药,舟车劳顿,颠沛流离,甚至是,承受了很多不当有的谤议和责咎。
明明是他牵累了长兄,但长兄依旧说,这是她自己的错。
这令温廷猷心中愧怍更甚,辗转在眼睑之下的湿漉泪渍,不住地在眸眶之中打着转儿,温廷凉见状,一巴掌不轻不重地招呼在了温廷猷的后颈处,佯愠道:“堂堂七尺男儿,在长兄面前哭哭啼啼,这成何体统?!”
温廷猷被说得有些不好意思了,把面容深深抵在膝面上,原是镇定的嗓音,此刻掀起了显著的波澜:“长兄原本要北上赈灾,长安城内还有很多的案子要推鞫勘查,因我一个人,不得不延宕至此,一想到自己牵累了长兄……一想到此处,我便是难过,想要为长兄做些什么,但念及自己身体孱弱,又是什么忙都帮不上……”
温廷凉道:“照你这般说来,受到牵连的,可不止长兄一个人,还有二哥呢,你怎的不提一提二哥?二哥的宣武军也四处奔走了好一段时日,特地去了一趟鹅塘洲,给你服用的药,还是大伯给你的。”
“二哥,大伯……”
闻及此,温廷猷更显愧怍了,转眸望向了温廷舜,忙不迭地意欲道歉,却是教温廷舜一个澹泊的眼神制止住了,他在他肩膊处沉沉地拍了拍,凝声道:“不必感到自咎,这一桩事体,就这般让它翻篇,让它过。目下,有一些事体,我们打算让你知情。”
言讫,他看向了温廷安。
显然是将阐述真相的话语权,递交到了她的手上。
一抹凝色掠过温廷猷的眉宇之间,他攥着温廷安的袖裾,心中隐隐约约地猜着了好几分,遂是问道:“是关乎望鹤师傅的事么?”
温廷安点了点首,忖度了良久,一字一顿地说道:“望鹤师傅有一位双胞胎长姊,名曰『阿夕』,那一夜,将你绑缚至水磨青泥板桥面上的人,便是阿夕,而不是你所认识的望鹤师傅。”
果不其然,温廷猷显著地怔愣了一番。
整座内院仿佛被掐住咽喉,一种几近于死水般的沉寂,瞬即弥散开去,众人皆处在这诡秘的氛围之中。
温廷猷面上俱是不可置信之色,整个人如被戳下了定身穴一般,晌久才道:“这,这怎的可能呢?我在雨夜之中所看到那个人,怎的可能会是别人……望鹤师傅她,还有双胞胎长姊吗?这一桩事体,我怎么不知晓?望鹤师傅从未对我提起过……”
因是真相太过于难以接受,以至于,根本无从相信。
温廷安掩藏在袖裾之下的手,松弛了好一会儿,复又逐渐拢了紧去,鼓足决心,要将真相悉数坦明。
温廷安将望鹤与阿夕的身世,言简意赅地阐述了一回,其后,逐次说了郝容、贺先坠河这两桩命案,然后,将大理寺在夕食庵的发现,以凝练的话辞概述了一回。
阿夕弑害温廷猷的动机,亦是逐渐浮出了晦暗的水面。
——温廷猷所绘摹下了一轴绢画,画中内容是一只啃啮酒瓢的花狸。
此则第一条线索。
酒瓢与郝容生前所用的酒瓢,基本上别无二致,温廷安、周廉他们执着酒瓢,去寻菩提庵的庵主对证过,庵主对郝容的酒瓢是很有印象的,很快就指认了。
郝容的酒瓢,为何会兀突地出现在夕食之中?
这成为了大理寺怀疑上夕食庵的关键物证。
其实,温廷猷提供过第二条很关键的线索。
——阿茧是夕食庵的常客,这酒瓢,便是他带去夕食庵的。
阿茧与夕食庵当中的某人,肯定是合伙同谋的关系。
当时,温廷安也查到了另外一个线索,那便是,望鹤并没有味觉,这便是意味着,历岁以来,食客们,甚至是大理寺,所品尝到的珍馐美馔,皆是为他人所烹饪,而非出自望鹤之手。
早在那个时候,温廷安就意识到了,望鹤背后另有高人,在暗中替望鹤掌厨,推助望鹤走上受广府百姓拥戴的地位,而高人自己,退居暗幕背后,无声无息地操控着这一切,仿佛诸事诸物,皆在自己的掌控当中。
但温廷猷,他工于书画,给大理寺提供了诸多具有价值的线索,以至于,让大理寺发现了这位高人的存在。
阿夕自是绝不能再给温廷猷以活路。
她对温廷猷生了杀念,同时,亦是对大理寺的官差生了浓重的弑意,索性来了个一石二鸟之计策。
也就有了后来所发生的种种。
温廷猷了解了事况的前因始末以后,整个人如罹雷殛,僵怔地瘫躺于床榻之上,面容之上,覆落下一片浓密的黯然之色,低喃道:“原来是这样,原来,我那一个雨夜所见到的人,并非望鹤师傅,而是她的长姊阿夕……是我给大理寺提供了物证,她才要弑害我……”
温廷猷心中的郁结,稍微纾解了几分,心情又是有些复杂,
他在夕食庵当了近大半年的米役,日常负责粮米的收购与采买,望鹤待他可算是弥足亲厚的,但他从不知晓,在这个人间世里,竟是有着与望鹤生得一模一样的人,她不仅是望鹤的双胞胎长姊,还是真正掌事庖厨之事的人。
望鹤不曾告知他这些事,但温廷猷一直以来皆是非常信任她,对她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但望鹤选择隐瞒。
温廷猷登时心如刀锯,整一块肺腑,仿佛被剧烈地灼烧了一般,他心疼得难以呼吸。
旋即,他思及了什么,抬眸凝紧温廷安,问道:“那么,后来呢?望鹤、阿夕,还有阿茧,他们怎么样了?”
温廷安薄唇轻抿成了一条细线,眼睑沉沉地垂落了下来,乌绒绒的睫羽俨似一枚震颤的蝶翼,小幅度地扇动着,在匀薄的卧蚕处,投落下了一片晦暝的光影。她保持了沉默。
气氛有一霎地死寂。
这无疑教温廷猷心中感到某种剧烈的不安,他撑身从榻上起坐,急切地问道:“她们是被大理寺收押了么?我可以去看望鹤师傅吗?我想要去见一见她,我有话想要对她说……”
温廷安与温廷舜相视了一眼,温廷舜抻臂,揉按住温廷猷的肩膊:“你先不要着急,先听长兄跟你说。”
温廷猷遂是逐渐平定了自己的呼吸,竭力让自己保持镇静。
温廷安感受到了四弟的目光,她用极为平静的口吻,将望鹤被阿茧挟持、望鹤动了胎气后在官船上生产、阿夕为保母子平安与阿夕同归于尽,这三桩事体,用言简意赅地话辞,阐述了一回。
温廷猷心绪剧烈地震**了一下,听及望鹤能够顺利生产的的时候,他本来受到了感动,但在后面,又听闻阿夕与阿茧一起焚葬于乌篷船的大火之中时,他呆呆的,翛忽之间,脑中轰了一下,这一阵轰响,俨似一道平地惊雷,让他道不出话来。
温廷猷的眼眸,仿佛被某种不知名的重物重重地击打了一番,有滚烫的水,流了下来。
过了许久,温廷猷道:“长兄会如何处置望鹤师傅和望鹊呢?”
在一场连环弑人案当中,凶犯与帮凶同归于尽了,唯一的幸存者,有且仅有望鹤和她的女儿。
望鹤并非一身清白,并不可以事了拂衣去,在夕食庵内待了这般多年,一直是阿夕在背后替她掌厨,在每一份珍馔当中,阿夕还投放了罂.粟,望鹤作为阿夕的胞妹,自然是脱不了干系
温廷安很轻地拍抚了他一下:“罪情的定量,要等我们将望鹤送至京城,待三司会审召开后,才能做进一步的定夺,不过,你要看望鹤师傅的话,我可以安排。”
温廷猷黯然的眸子亮了一下,道:“真的么?”
温廷安沉吟了一会儿,点了点首,道:“这是自然,但在目下的光景当中,望鹤师傅尚还在广府邸舍之中静养,不宜多受叨扰,再过几日,我便是带你去探望她和望鹊。”
温廷猷沉默了一会儿,忽然提及了一桩不相关的事体:“我觉得,阿夕本质并不坏。”
温廷安道:“怎么说?”
温廷猷道:“当时,在桥面上的时候,她本来是想要一刀解决掉我,而不是强迫我吸食过量花籽粉,但在后来,她最终还是放下了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