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温廷安循循善诱的耐心解释之下, 这位村人一听,适才真正了悟此间内情。这也勿怪村人存有惕凛之心,毕竟, 这一座鹅塘村落, 已然许久没有外人造谒了, 今次不光是有人造谒,竟是还是从大理寺前来的官差,这如何能不教人惊诧呢?
好在温廷安阐明了真实来意,村人逐渐疏松了一口气, 仔细端详了他们数眼,确证了他们不含恶意后,遂是驱前为之引路。
阡陌之上, 辟凿有一条屈折的、俨如羊肠一般的、由黄石铺就的窄道, 夹道两侧,俱是泛散着一线天青细光的潺湲流溪, 在往外的地方,细流附近便是鳞次栉比的水田, 因是离海较近,纵观那水田之中,除了弥散着阵阵成熟的稻香,泛散着诸多柔和的、具象的、咸湿的盐碱气息, 行及之处, 皆能听取蛙声一片。
今昼浓阴,天时并不郁热,但穿过阡陌, 折入村墟,进入一片此起彼伏的农庄与粉墙平瓦之中, 温廷安身上已然渗出一丝黏腻薄汗,走了不少路,她感到有些热了,正欲用拭汗,适时有一只骨腕分明的手,徐缓地伸扬过来,执起一块襟帕,很轻很轻地替她揩掉额庭上细密的汗珠,动作委实熨帖又细致。
青年的指腹温凉如霜,平素的时候,虽教人觉得极是飕冷,但在目下的光景之中,他淡凉的温度,正好能够很好地消解掉她面容上一阵略显滚热的烫意。
这厢,只听温廷舜道:“老伯不若同我们讲讲温爷罢。”
前头引路的村人娓娓道来,操着极其地道的客家白:
“说到温爷,他的来头老大了,好像跟你们一样,都是从大世界里来的,但他的人是真好啊,精谙药理岐黄之术,常为村中的黄发垂髫看病,疗效显著,且外,他从不收诊金,又是一个脾性极好、颇有耐心的人,诸多病患皆是热衷于寻他聊天,家长里短,不论什么,皆是愿意同他聊。”
温廷安与温廷舜相视一眼,继而是心照不宣地笑起来。
与人为善,上下兼容,悬壶济世,这就是温善晋亘久的本色。在他没有流放至岭南,崇国公府还没被抄封的时刻,温善晋便是在府邸偏院之中安设了一座药坊,药坊之中常年药香萦绕,温善晋起先是为太子冶炼了不少毒物,诸如九肠愁,诸如断肠散,等等。
针对这些毒物,他亦是能冶炼出解药。
听到村人说,温善晋做起了郎中的营生,这教温廷安委实有些意外。
温廷猷不是说,温善晋是在鹅塘县种田么?
似是洞察出了温廷安的疑窦,村人凝声道:“温爷之所以能够被远近百姓尊一声『爷』,并不是因为他那一身妙手回春的本领,而是他能够种大稻。”
原来是这样。
村人道:“甭看种大稻无甚什么稀奇古怪的,其实它的功用大着呢,就拿前一阵子的蝗灾来讲,其他县仅是种植寻常普通的贡米,米粮不够,但咱们鹅塘县就不一样了,温爷让咱们种植了一堆大稻下去,新收的贡米,是平时收成的三倍,稻米的躯壳硬实厚朗,蝗虫亦是不易侵袭,最后,祯州府拢共六个县,都得依靠鹅塘县所莳植的大稻来赈济。总体而言,这一切的功劳,俱是隶属于温爷,若是没有温爷,咱们鹅塘村,可就差点捱不过去了。”
村人谈起温善晋,是一副尊崇而瞻仰的神态,遵仰之色,溢于言表。
温廷安了然,心中更是诧异,道:“自种的大稻?”
大稻的产量,居然还是寻常水稻的三倍?
这可真是不可思议。
在前世,温廷安其实早已见识过了多产的水稻,诸如杂交水稻,它解决了很大的粮食危机问题,但她委实没有想过,在这一世,亦是能够见到多产的水稻。
说话之间,温廷安与温廷舜携手穿过阡陌小道,遥闻扶疏树影背后的阵阵犬吠,纤薄隐晦的日色覆照在她的身上,亦是投落在她的匀薄眼睑上,一片恍惚朦胧的视线之中,日色昏昏沉沉的,俨似有万千光尘,聚拢成了一道柔顺的瀑流,纷纷扬扬地洒照入眼瞳,她眼前漫过一片赤金色的光流,继而定了定神。
定过了神后,她逐渐看清楚了眼前的景致,是一座近似于四合院的方形围龙屋,漆瓦白墙,檐瓦盛淤了一束苍青的流光,树影郁郁葱葱,檐下悬挂着腌好的腊肉与玉米,近前还有一处广大的晒谷场,上面是匀密如海的稻谷,一道峻挺的男子人影,手执钉耙,正在翻晒稻谷。
钉耙产动稻谷时,发出了一阵嘈嘈切切的声响,继而空气之中撞入一阵雾漉濡湿的稻香,温廷安纵目观望而去时,平齐错落的檐角,上边顶着参差而又摇摇欲坠的天际线,天际线的远处是此起彼伏的围龙屋,不少操着客家白的百姓,往来其间,怡然自乐。
行得再近些,温廷安便是看清楚了男人的面容,她心跳冷不防纵掠得快了一些,喉头略微地动了一动。
她踯躅了一番,轻轻地唤了一声:“父亲。”
中岁男子蓦然回首,正好是她记忆之中的模样,但是,比起畴昔的壮志已酬,男子此刻的相容,添了一些风霜之态,一双漆眸如静水一般沉寂笃定,仿佛历来的岁月,皆是沉淀在了其中。
隔着一阵婆娑的树影与疏影,温廷安与温善晋相视了好一阵子。
世间仿佛就此静止了,一切流动的时间俱是凝滞在了此刻。
温善晋定定地凝视着温廷安,猝然止住了?地的动作,手中的钉耙,伴随着『啪』的一声响,跌落在了地面上,发出了沉重的一声响。
温善晋朝着温廷安行前了几步。
男人从屋檐投落下的、成团簇拥着的大片翳影之中行了出来,实质的面容与具体的衣饰,在日色的覆照之下,逐渐明晰地显露了出来。
温廷安蓦觉眸眶湿热,整个人剧烈地哽咽了一下,她亦是朝着温善晋行前了好几步。
温善晋本想要抻臂过去,紧紧抱住温廷安,但思及女儿是如今堂堂的大理寺少卿,位高权重,而他不过是微末之身,原是伸出去的手,此一刻在空气僵滞了一下,继而意欲抽敛回去。
温廷安注意到这一细节,心中仿佛被某种利器沉重地撞击了一下,心腔之中泛散起了一阵剧痛,这种剧痛起初并不甚明显,就如万千细小的针芒刺扎在心中一片柔软的地方当中,疼意麻麻的,干涩的,但后来,针芒扎刺得很深,痛楚便是加剧了,她疼得无法自抑。
才近半年未见,父亲何至于同她客套生疏至此。
想当初,初来广府的时候,被温廷凉说成是刍狗、伪君子,被温青松说不认识有她这样一个嫡长孙,受到这些评议的时候,温廷安虽然会难受,但她从未陷入过低潮期,还是会积极地振作起来。
但今刻,面对温善晋,看到他想要揽抱她,却囿于身份与阶层种种束缚,那一截伸至一半的手,在虚空之中停摆了片刻,迩后,有些僵硬地收缩回去,敛藏入短褐之中。
温善晋躬身见礼,话辞温谨如玉:“许久未见,出落得父亲都快不认得了,父亲亦是老了。”
这样的一种现象,无异于是刺痛了她。
温廷安拂袖伸腕,行近前去,将温善晋揽入怀中,她眼眶噙着濡湿的泪,抵在温善晋的前襟之中,感受到父亲的伟岸与温度,在历史岁月当中,蒙尘的诸多七零八碎的记忆,纷纷喷涌而上。
她与温善晋相处的种种过往,俱是在眼帘以前一晃而过。
温廷安对温善晋道:“您是宝刀未老。”
温善晋松开了她,很轻很轻地在她肩膊上拍了拍:“别说这些话来哄我——”
他的目色穿过温廷安的肩膊,定格在了不远处的青年身上,青年身临玉树,一身玄色漆纹的武服劲装,穿在身上,衬出高旷卓绝的气度,远观而去,俨似一只大可抟扶摇直上九万里的墨鹤。
温廷舜颔首见礼,道:“父亲。”
同属长房的孩子,今朝一并来看望他,温善晋心里弥足宽慰,当下延请两人,去近处的围龙屋中喝茶。
此处的围龙屋与广州府的围龙屋不一致,广府的围龙屋是大聚居,而鹅塘县镇的围龙屋,是典型的小散居结构,通常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的室内结构。
温廷安细致地打量着父亲的栖迟之处。
以前所住的地方,通常皆是大宅院,门庭辽阔,锦衣玉食,温老太爷和二叔、三叔他们,所栖住的院落亦是一座敞轩的竹园,里中的物具虽是简陋了些,可还算是雅致清逸。
但父亲所寓之地,真的是名副其实的陋室,一箪食,一瓢饮,并一张香樟木质地的矮桌、一张簟榻,除此之外,别无其他。
案桌上铺着一层稻草编织成箩筐,箩筐之上摊放着一小片晒成焦蜷之态的普洱茶叶,空气之中弥散着好闻的茶叶香气。
“这儿就我一个人住,格局窄仄了些,见宥。”温善晋捻起了一只陈旧的茶壶,斟了些沸水,散淡地漱了一漱,淋洒在庭湖之外的地上,接着,重新斟倒了一壶茶,撒了一握漆暗的茶叶下去,少时,茶香四溢。
温善晋给两人各自添了一盏茶,说道:
“聊聊,你们二人今次特地寻我,应当是遇着什么麻烦事了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