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滂沱如注, 落了一整夜,夜已央,天将明, 黎明破晓之时, 稠密殷亮的雨丝, 便是将囚室燃起的大火,悉数浇灭了开去,温廷安吩咐仵作,将舱室内的两具干尸, 带回了广府公廨,虽然说阿夕与阿茧两人死于火殛,但该勘验的, 还是要勘验的, 工序一道都不能少。
循理而言,望鹤也是该接受大理寺的审讯, 但她刚刚在官船上生产完,身子骨正虚弱得很, 不能去外边受凉,不能受惊,情绪方面也不能有大起大落,大理寺所审问的问题, 一直都无法绕开阿夕这个人。阿夕已经死于火殛, 这对于望鹤而言,不亚于是一次沉重的打击,她不想在如此短瞬的时间里, 给望鹤造成二次伤害,毕竟, 这未免过于残忍了。
望鹤的罪咎,其实也很难定量,她手上并未蘸染有一丝一毫的人命,对于阿夕弑害郝容、贺先、唐氏、郝峥这些人的命案,毫不知情,她是真的完全不知情,本来她的身家可以是清清白白的,但问题的关窍在于,在于罂.粟。
是的,罂.粟。
二十多年以前,朝扬收剿了一艘西域进贡的货船,里面的货皆是罂.粟,朝扬为了谋取暴利,想出了在夕食庵的素筵膳食之中投注罂.粟的主意,这一桩事体,不仅阿夕是知情的,望鹤应当也知情。
但她是一个遗失了味觉的人,尝不出味道的酸甜苦辣这些差异,罂.粟会让食物的味道便好,这对她而言是根本不能成立的,因为她根本感受不到食物的百般滋味。
对望鹤罪咎的判定,难判就难判在此处。
她知晓罂.粟的存在,也知晓素筵上的每一道膳肴,或多或少,皆是含有罂.粟的成分,但一直不曾告发或是劝阻。
为何不劝阻?
按照望鹤的慈悲心肠,以及她的仁德善心,罂.粟会逐渐摧残人的身心健康,她不可能会同意让广府百姓食用罂.粟。
但温廷安推断,望鹤很可能是因为没有味觉,所以不知晓罂.粟的滋味具体是如何的,更不明晓它会对世人有强烈的致幻之效。
这也是望鹤的罪,非常难定量的缘由,另外一个方面的缘由,是她目下是一个孩子的母亲,需要对望鹊负责。
在这个人间世当中,她是望鹊唯一的亲人了。
温廷安问过大理寺其他官差的意见。
吕祖迁道:“虽然望鹤师傅是一个孩子的母亲,但大邺的律法,不容丝毫情面,并不能因为她有了孩子,就要刻意去宽恕她,从某种程度来说,她算是阿夕的帮凶,知晓罂.粟的存在,却是瞒而不说,我们此前多番与她对峙,她一律装聋作哑,隐瞒长姊的存在,谎称夕食庵的膳食,俱是出自她手。是以,针对望鹤罪情的审判,我是觉得必须要严审。加之我们此番南下广府的另一重目的,便是筹措米粮,因为投放了罂.粟,有两万斤黄埔米是作废了的,大理寺必须重新筹集,这不失为一个巨大损失,这与望鹤能逃脱的了关系么?不能。”
杨淳道:“吕主簿,虽说你所言在理,但未免过于冷情了,我们之前去夕食庵密查过了,望鹤师傅没有味觉,她并不知晓罂粟是剧毒之物,再说了,此前若是没有温兄的儆醒,你能知晓那是罂.粟么?你也不知情,不是么?对于任何一桩超出经验、阅历之外的物事,我们不可能对它有多么深刻的了解,望鹤师傅亦是如此。对于罂.粟,她确乎是不知情,既是不知晓此物乃属毒物,又怎的可能会阻止它被投注入素筵膳食当中呢?你这不是强人所难么?再者,很多案子与无辜人命,俱是与阿夕休戚相关,与望鹤师傅一丝纠葛也无。”
吕祖迁与杨淳的意见完全是相悖的,两人庶几快要吵起来。
这厢,周廉劝和道:“好了,还是待望鹤师傅身子骨恢复过来,再且议审讯之事罢。”
说着,他凝向了温廷安道:“温少卿以为如何?”
温廷安眉庭深锁着,凝声道“审讯望鹤之时,还可以再延宕一些时间,安顿好母女俩,遣人守着她们便是。”
周廉遂是吩咐数位衙役去了。其实,也不用大理寺特地去吩咐,广州知府丰忠全和杨书记杨佑,二人也自会调遣胥吏去邸舍,看守母女俩。
夕食庵已然被官差抄封,对外停止经营,这一桩事体,俨若一块庞硕的巨石,在广州当中,一举掀起了千层风浪,当地民声弥足沸腾滚热。
很多外人不解,夕食庵为何好端端的,突然就被抄封了,并且,夕食庵的门面担当望鹤师傅,竟是还让官府严格地看押了起来。
外界众说纷纭,各种流言甚嚣尘上。
夕食庵被抄封,最主要地,其实是招致了众多老食客的不满,夕食庵在广州府有长达二十年余年的历史,它不是所有庵厅当中存在时间最长的,却是所有庵厅当中最为煊赫有名的,因为夕食庵的早茶以及素筵,做得最是地道,教诸多食客流连忘返。
他们与夕食庵是有感情的,味蕾与胃口,俱是被夕食庵养刁了,如今夕食庵被抄封,他们就像是被连根拔起的树,被迫迁徙至别的地方,他们怎能够不困惑与愠怒?
一时之间,众多民声,如夏日暴涨的海潮一般,接踵涌入了官府。
如何应对动**不安的民声,此则丰忠全与杨佑该去应对的事情。
温廷安则有另外一重顾虑。
“目下迫在眉睫的事,是如何在短时间之内,筹措好?”
一听筹措米粮之事,众人皆是感到显著的脑壳疼。
初来广府之时,米粮其实是已经筹措完备了的,拢共三万斤,夕食庵身为十三粮行当中的一大巨头,贡献了整整两万斤黄埔米,但问题是,现在大理寺去谷仓验察这些米粮的质量,发现都有不轻的问题,因为它们是用泥壤与罂.粟,偕同种植出来的,食了的话,必会对人的身体有害,大理寺自是绝对不允许让这些出现了问题的粮食,移送至北地赈济荒灾的。
问题亦是棘手在这里,广府就这般大,岭南就这般大,她能去何处筹集这般多的粮食?
这时候,公廨外传了一阵叩门声,温廷安回过神,发现是温廷舜。
温廷舜所率领的宣武军,此番南下,职责在于护送三万斤粮米,送赴至北地赈灾,但眼下这节骨眼儿上,竟是出了这一个岔子,宣武军一丝不得不延宕在此地。
温廷安对温廷舜其实有一丝愧怍之情在的,假若她早些发现黄埔米有问题的话,那么,也能趁早防微杜渐,防患于未然。
似是真正洞察了她的心之所思,温廷舜意欲抻手去摸她的螓首,但意识到场合不太对劲,因于此,他只能隐抑地克制住自己的心念,温声道:“别着急,这些问题,我们一起解决。”
少年的嗓音,低磁,醇厚,沙哑的质感之中裹藏着一丝稳定与淡沉,天然有安抚镇定人心的力量,字句声辞,听在温廷安的耳屏之中,少年的声音,无自觉地磨平了她心尖上毛躁的边角,原是起了风澜的心湖,亦是恢复得心如止水。
有温廷舜在身边,似乎再大的困难,似乎都能够迎刃而解。
温廷舜忖了一忖,道:“其实,这空缺的两万斤米粮,我们可以寻祯州府鹅塘县去借。”
温廷安闻言,略略扬起了一侧的眉心,纳罕道:“祯州府鹅塘县?”
不经意之间,一道心念,俨似飞鸿掠过湖心,掀起了一圈一圈的弧状涟漪,温廷安适时想起一桩,被自己遗忘在了脑后的事体——
夕食庵的死对头,周家磅新收的贡米,便是产自鹅塘县,她的父亲,温善晋不就在鹅塘县种田么?
这些事,还是温廷凉告知予她的。
虽然夕食庵所出品的黄埔米不能用了,但在放眼整个岭南的粮食生产体系,鹅塘县所出品的贡米,米质鲜嫩柔润,现碾现卖,生产量也不小。
温廷安想起前几日,丰忠全在夕食庵设宴,以招待大理寺官差的时候,特地给他们逐一尝了,夕食庵的黄埔米,以及周家磅的贡米。
平心而论,周家磅贡米的滋味,是特别不错的,并且,在岭南所有米行商号当中,颇有口碑与声誉,排位仅次于夕食庵出产的黄埔米。
贡米正是产自鹅塘县,鹅塘县正好是温善晋所流放的地方。
这两万斤米,指不定真的可以从鹅塘县去借。
温廷安说做就做,当下便是对温廷安道:“那我们便是去一趟鹅塘县罢。”
来广州府好一段时日了,她从未见过父亲,这真的有些说不过去。
是以,此番鹅塘借米之行,温廷安多少是存了一些私心的。
温廷舜看破不说破,温沉地道:“好,我这便吩咐甫桑去备船。”
吕祖迁与杨淳本来也想跟着去,但被周廉阻拦了下来:“官府还有一大堆公牍没看,阿夕与阿茧的尸体验状也未写,我们留下来做事。”
杨、吕二人颇感莫名其妙,周寺丞平素可是温少卿的忠实拥趸,她去何处,他一般都会去何处。
怎的今日性情大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