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今为止, 知晓温廷安是女娇娥这一身份的人,其实称不算多,温善晋, 吕氏, 温廷舜, 阮渊陵,九斋所有人,太子赵珩之,除他们开外, 其他的人并不知晓温廷舜的底细。
温廷安本欲再相瞒一段时日,待岭南借粮一案告破后,再寻温家人坦白以待, 怎奈天有不测之风云, 在她与大理寺同僚,差点将阿夕就地正法之时, 却意外遭陷害沉了珠江,被温廷舜救下之时, 竟是被二叔、三叔望见自己真实的面目。
温廷安来广州府有好一段时日了,并没有见过这两位叔叔,听温廷猷说,他们下放岭南之后, 是在江海之上跑船的, 行卸货、拉纤之事,卒务极是劳碌,是以, 很少能够归家的时候。
温廷安上一回造谒温家之时,便是没有见过温善豫与温善鲁, 从未想过自己能与两位叔叔,在这般窘迫曲折的处境之中,硬生生打上了交锋。
竹屋的廊檐之下,悬挂有诸多此起彼伏的鸟笼,鸟雀挤挤挨挨,啁啾叠叠,婉转不辍,在温廷舜的悉心服饰之下,温廷安披上暖衣,徐缓地步出外间,踩着一片鸟啼之声,沿着曲折的一条羊肠青泥板石道,前往主屋。
温廷安与温廷舜比肩并行,她心中其实是有些忐忑而复杂的,毕竟女儿身这一身份,欺瞒温家人近十七年,他们一直视她为男儿,结果,有朝一日,发现她其实是个女子,他们心中会如何作想呢?
撇除忐忑,温廷安亦是有一丝近乡情怯的心思,上一回,温青松并不承认有她这一嫡长孙在,而这一回,他却延请她移步主屋一叙。
她想,主屋之中不当只有温青松,二叔三叔,甚至三弟温廷凉也在,她诓瞒他们这般久,他们的心情也一定不会好受。
她也在绞尽脑汁地,思忖解释的自洽说辞,一定不能说此则吕氏的主意,也不能说父亲有意隐瞒与包庇,一切都归咎于自身,是她野心昭彰,想要妄图攀取仕途高位,才出此下策。
对,所有的祸端,都她一人来扛,不要牵涉温善晋与吕氏。
“在想什么,嗯?”快抵至主屋之时,在一株影影绰绰的木棉树的巨荫之下,温廷舜倏然歇了步,拂袖牵握起温廷安那只未曾受伤的手,修长润直的指腹,拨拢开她的指缝,二人五指紧偎相扣于一处。
温廷安以为他这是安抚的动作,遂是摇了摇首道:“我无碍的,就是担忧温老太爷知晓这一桩事体,会很愤愠罢。他悉心栽培我十七年,我却诓瞒他,加之大半年前,我本就做了一桩教他失望已极之事,而这一桩,更是雪上添霜、火上浇油,我怕他会责咎父亲母亲,是以,我在想托词。”
说话间,二人抵至主屋门前,因是下过彻夜的暴雨,玄漆焦黑的檐瓦之上薄蓄了深浅不一的水渍,还坠落有影影绰绰的木棉花,廊檐筛略洒金色的日影,投照在彼此身上,这空气之中,弥漫着淡寂的一股湿漉花香,还有一股隐微的中草药的辛涩气息。眼前是一座防潮寒天候的骑楼,屋宇离地弥足有两尺,扉门是半虚掩着的,似乎正堪堪迎候着二人来谒。
温廷安发现温廷舜还没有松开她的手,遂是哎了声,拍了下他的衣袂,低声嘱告道:“到了。”
示意他可以松手了。
但温廷舜仍旧维持着执手相依的姿势,深凝她一眼,淡声地道:“我此行南下,亦是有一桩事体要同老太爷交代。”
一抹微妙的异色掠过温廷安的眉宇之间,直觉告诉她,温廷舜所要讲述的事情,似是与她休戚相关。
在温廷安的注视之下,温廷舜道:“我要同温老太爷坦明自己的身份,并且,向他坦明对你的承诺。”
果然是这一桩事体。
温廷安知晓,温廷舜早晚有一日,会同温家人坦诚这一桩事体,但不曾想过,他竟是会在这般一个敏.感的时刻,同老太爷陈情。
“有我隐瞒身份一事在前,老太爷本就心情不虞,若是教他知晓我们这一桩事体,他怕是要动家法了,此处没有安置祖上祠堂,他的惩罚很可能不是跪祠堂这般轻易,万一他拿簟竹藤条伺候,你该如何是好?”
温廷安想起前世,不存在任何亲缘关系的伪姐弟,两人的感情算是『骨科』,为何会称为『骨科』?
说到底,是因为长辈获悉两人妄乱纲伦后,勃然大怒,赏男方一顿家法伺候,男方被殴至骨折的地步,后不得不觅求大夫看骨科。
所谓『骨科』,其渊薮就这般。
此情此景之中,温廷安就很不安,温青松获悉内情后,会赏温廷舜一顿家法,将他打至骨折,不得不去治骨吗?
“若是能让温老太爷同意,他如何伺候,我皆无所谓。”
听着温廷舜温实而沉笃的话音,温廷安的心跳遂是快了一些,整个人到底仍是有些畏葸不前,不过,听着他的话,感受着他的温度,她又是极安心的。
牵握着他的手之时,掌心腹地的位置,隐隐约约地,渗出一层薄薄的细汗。
其实不知是她掌心出汗,温廷舜的掌心亦是渗出了一丝细腻濡黏的薄汗,二人或多或少皆是有些紧张。
这一种感觉,真的非常磨人。
怎的感到是要正式见家长了?
两桩颇为棘手的事体,两厢交缠冲撞在一起,温廷安是毫无任何心理准备的,她一觉醒来,就被告知老太爷要见自己。
事发突然,她也不知晓温家长辈们的反应会如何。
知晓她是女儿身后,会将她驱逐出温家的族谱么?
会将她的身份广而告之么?
以她对温青松、温善豫和温善鲁的认知与了解,应当是不会。
但很可能会家法伺候。
再者就是两人之间的事。
长辈们会同意他们在一起吗?
诸般事体,俨若是七月、八月的天时,一切都不是固定的,难以预测的。
主屋是逆光而砌的建筑,身后是规整的天际线,切割着从远山深谷出岫的缕缕烟云,本是稍显明朗的天光,复又被甫一入里间之时,温廷安深深地吸入一口凉气,试图匀缓自己的呼吸。
外间上悬挂好几笼山鸟谷鹊,见着二人来了,便是唧唧喳喳个不休,仿佛是在列队恭迎,这时候,内间的门帘被一只手搴了开去,一道少年衣影行了出来。
温廷安辨认了一下,是温廷凉,他提着一只酸枝木质地的药壶,准备去换药煮水,刚一出来,三人就在不算宽敞的折廊之中打了个照面。
温廷安朝他莞尔道:“三弟。”
温廷舜则是朝他颔首:“久未见,又长高了不少。”
温廷凉瞠着双眸,先是定定地望着温廷安,似乎是生平头一回认识她似的,眸底难掩一番愕怔之色:“长、长兄,二哥。”
他以手背掩住口,看了温廷安一眼,讷然地喃喃道:“……不对,现下该称谓了,该叫长姊才是。”
半晌,温廷凉又看到长姊与二哥相牵在一起的手,仅一眼,他满面惘惑之色,如果针对此一场景做『阅读理解题』的话,他大抵是不及格的水平。
因为他根本看不明白。
长兄……哦不,是长姊,她何时与二哥的关系这般融洽了?
这是姊友弟恭的表现么?
呃……但这也似乎不太像啊。
此一幕极有视觉冲击力,片晌,温廷凉差点打翻手中的药壶,他疾步踅身朝里间踱去,长唤道:“老太爷、父亲、三叔——”
温廷安与温廷舜随着温廷凉的步履,朝着里间走去,温廷凉疾行了数步,恍然发觉自己行得太快,稍显趔趄,将长姊与二哥抛诸在身后数丈开外的位置,他又有意放缓了步履,行几步,就回首看他们俩。
两人行路在屈折回环的廊道上,岭南常见的回南天,在此处并没有那般显明,纵使昨夜落过如洪荒一般的盛大暴雨,此处的竹制地面仍旧干燥且暖和,愈是往里走,中草药的气息便是愈发浓郁。
温廷安知晓老太爷的身体状况,一直都是欠恙的。
从她刚来广州,初次造谒温家的时刻,便见到温廷凉提着数袋中药归家,温廷猷也提过,老太爷半年前下放至广府,其实是有强烈的水土不服之征兆,身心情状是每况愈下。
温廷安能从一阵清郁的中草药气息之中,辨别出几味中药的气息,诸如当归,诸如决明,诸如黄麻,皆是治疗风寒、祛湿补气之物。
温廷安不觉有些恍惚,当崇国公府尚在之时,温青松仍旧是精神矍铄的祖辈,不曾染疾,想到老太爷目下身心沉疴,温廷安感到一阵浓深的愧意。
似是感受到她低沉的思绪,温廷舜凝了凝眸心,以更加坚定而柔韧的力道深握住她,彼此掌纹相互抵蹭与抚触,一阵温热的暖流从少年的身上缓缓流淌,渡至她的手掌心,无声无息地安抚好了她周身的每一处毛躁的边角。
温廷安感激地看了他一眼。
他是在用体内真气消解她的紧张与局促,也在抚平她心上的自咎感。
里间的门帘亦是遥遥虚掩着的,隔着数丈开外的距离,温廷安能够听到寥寥然的叙话声,主要是二叔、三叔在交谈,至于温青松,她极少能听到他出声,只得闻见一片疏松低沉的叙话声中,掺杂着断断续续的闷咳。
温廷安与温廷舜携手走了进去,那低微的叙话声,适时歇止,气氛也宁谧到了极致。
这一座内屋,光线不算格外敞亮,但也不算特别昏淡晦暝,东、西两侧的小轩窗俱是半开半阖,稍微泄露出三两缕熹微的光线,屋中陈设比预想之中的还要简约澹泊有些,没有太多闲情雅致的中原家具,旧有的博古架、戗金填漆的案几、花梨质地的书架,等等,一律都见不到了。
目之所及之处,基本是清一色的广作家具,颇有一种返璞归真的意韵在。
这委实有些出乎温廷安的预料,凭借温青松的品味与格局,他不可能会住得这般妥协与将就,毕竟在她眼中,他是一位极讲究的文臣,旧时,赠予她的一切文房墨宝,都是最矜贵的,品级极高。
文人墨客,纵使遭罹贬谪,但那骨子里的清高与傲气,绝不会随着岁月的磨蚀而减淡半分。
在温廷安的心目之中,温青松就是这样的一位文臣,处境再艰难、再困苦也有好,他的骨子里,也流淌着磅礴的大江大河。
看到他极尽简朴的栖处,她心中颇为不是滋味。
虽并未掌烛,好在三位长辈皆是坐在光亮通达之地,这让温廷安在适应了屋中稍黯的光线以后,逐渐看清了各人的面容。
二叔与三叔都是记忆之中的样子,但半载未见,他们尘满面,鬓如霜,肤色黧黑,行相显得益发沧桑。
温廷安与温廷舜恭谨地对他们行了晚辈礼。
两位长辈的心绪有些微妙、驳杂,本来他们对温廷安当初抄了崇国公府一事,仍旧耿耿于怀,并不很想待见她的。当他们见到她为了破案,不幸落难,庶几淹没在珠江最下游的水岩洞之下,她的遭际,不禁让他们动了些微的恻隐与不忍。
虽然不知道她到底历经了什么凶险,但目下将她相容苍白,形体孱弱,仿佛一张纤薄的纸,只消风一吹,她可能就七零八碎地散了。
这种情状,无疑教人难以硬起心肠来。
更何况,她还救下被种下了奇毒的温廷猷,若是她没有用软剑紧紧牵系他,他很可能就会被湍急的珠江水给冲走。
当然,真正让他们难以释怀的是,温廷安居然是一个女子。
温善豫与温善鲁面面相觑,行止之间,委实有些无措与局促,同在国公府整整十七年,这个嫡长孙居然是女郎。
这可真是应证了那一句流传千古的一句诗——
『雄兔脚扑朔,雌兔眼迷离,安能辨我是雄雌?』
短时间之内,两位叔叔面上俱是露出憨居之色,委实有些难以接受温廷安是女娇娥。
饶是想要质问与犯难,也顾忌着她的女郎身份,也一时有些心软。
这时候,温廷安看到了温青松的背影,年逾古稀的老者,背脊明显地佝偻起来,端穆地坐在簟竹编就的藤椅之上。
温廷安深刻地记得,在畴昔的时光里,温青松最常安坐的是太师椅,紫檀木质地,但目下,物是人非事事休,她看着老人家坐在一只形陋的藤椅上,他的近前端放着一座鸟笼,笼中豢养着一只鹩哥,黑猫红喙,笼门大剌剌地敞开,鹩哥却未飞走,乖驯地单脚撑在一截圆木之上,看着两位新客来,旋即亢奋地拍翅,使劲地用广州白道:“大小姐、二少爷,食咗未呀?”
温廷安与温廷舜一听,都有些怔住,不是鹩哥那成了精的人话,而是它所叙话的内容。
居然是喊唤她大小姐了。
鹩哥不可能突然叫她大小姐,除非是有人刻意教它这样说话。
这一只鹩哥是温青松的豢养之物。
那岂不意味着……
温廷安行前一步,深呼吸了一口气,克制住心中涌动的思潮,温沉地道:“祖父。”
温青松逆光而坐,日色剥离了他的实质,只余下沧桑的一片轮廓剪影,因于此,他连面容上的情绪亦是淡泊的。
老人一声冷嗤:“亏你还认得我这个祖父。”
温青松的嗓音沉疴而枯哑,俨似久未言说的人,此刻兀突突地开了口,嗓声历经岁月的熏烤与磨蚀,显得苍朽而冷槁,与畴昔的硬朗。矍铄,全然是不一样的景致。
这一瞬,温廷安想到了一个残忍的词:『宝刀已朽』。
温青松拄着一截竹笻,蹒跚地自藤椅之间立起来,这个起身的动作,极为艰难、吃力,温廷安行近前去,欲要搀扶老人的胳膊,却听到一声肃穆的峻拒:“我能立,我能走。”
温廷安的手腕被对方打开了,被打开的同时,她感受到温青松的身躯僵硬了好一会儿。
也是这一刻,她真正意义上看清了温青松的面容。
这一张被岁月彻底磨蚀了的苍颜,皓首庬眉,鬓间添满风霜,更要紧地是,她发现温青松的视线,竟是游移而飘渺,目色含糊且污浊,那一对眸瞳之中,并无固定的焦距,她凝见一层极薄的浅翳,俨若柳絮,虚虚地掩在眸瞳上方。
她看着温青松,温青松却是用右耳面向她,目色望着虚空的方向。
温廷安心底陡沉,这一刻,被一种破碎沉重的思绪攫住。
老太爷,是不能视物了吗?
她望向静伫在近旁的温廷凉,温廷凉沉默地摇了摇首,似是囿于老人的自尊心,并未解释一词。
也是这个时候,似乎能觉知到气氛的微妙,以及盘亘于两人之间的无声对话,温青松突然重重咳嗽数声,淡沉地道:“别问了,我不妨告知你罢。”
“初来广州府以前,我的双目就开始有些翳影了,不过一直没不以为意,亦不欲寻医治疾,慢慢地,就变作这般了。双目损毁,不能视物,其实也不碍事。”
温青松的口吻,端的是云淡风轻,叙述一己病情之时,仿佛是说一桩与己无关的家常,那神情之中,情绪淡到毫无起伏,空****得像是一望无垠的旷野,并无愠愤与怨怼,横竖是没有任何内容的。
老人从坐到立,这一幕,推进得极缓,将一切时阴驱逐在了主屋之外。
漫长的沉顿后,温青松苍老生斑的双手,交叠横放于竹笻的顶端,在青年人面前巍峨地站定。
他不再询问他们取得了何种功名利禄,人历经了流亡与颠沛,心境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嬗变,对于一些浮名般的身外之物,看淡了许多。
但骨子里,到底也有一份隐秘的祈盼在。
他一心望子成龙,望女成凤,如今,温廷安成了大理寺少卿,稳坐大理寺的第二把交椅,而温廷舜成了宣武军少将,继承了镇远将军苏清秋的衣钵。
正所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孙辈确乎是比父辈更有一番远大的前程,也算是给温家长了脸。
因于此,算是双喜临门的事态了,那么,温青松知晓温廷安是个女儿家的身份,本身燥郁生愠的思绪,也渐渐变得缓和。
温廷安受帝王之重托,携大理寺的官差,专门下岭南来查勘借粮的案情,还差点丧了命。
在目下的光景之中,他虽看不清这位嫡长孙女的面容和伤情,但能觉得她在官场的磨砺和锤炼之中,自身的品性和质地,正逐渐变得柔韧、沉定、宁谧,临危不惧,从容大气。
这份气度,温青松是弥足欣慰的,这就是温家儿女的傲骨,百折不挠,百炼成钢。
祖辈和父辈,其实都老了,大邺的未来,将会是这群少年郎的天下。
温青松累积了近大半年的霾意,终于适当地驱逐了些许,迎来了一缕曙色。
他可能感到喉头又开始发痒,掩唇隐抑地咳嗽了几声,尔后捋平呼吸,淡声问:“你们协同来寻我,所谓何事?”
那一只鹩哥,大概也瞅清温廷安与温廷舜的不大对劲,兴奋地扑扇一下,从笼中震翮高飞而出,落在老人硬韧的左肩膊上,用鸡贼的话辞问道:“你们系唔系在谈朋友?”
一句鸟语,即刻掀起千仞风浪。
温廷凉匪夷所思地盯着这只鹩哥,又看向了长姊和二哥,更确切而言,是看向两人相牵的手。
起初,那一番混沌的、不甚明朗的思绪,一霎地豁然明亮。
原来,长姊和二哥,是在谈朋友?
温廷凉蓦觉自己的洞察力,居然连一只鹩哥都胜不过。
晌久,温廷凉又觉得有什么不对劲。
慢着,什么,谈朋友?!
……可,可是,长姊和二哥,不是有亲缘关系么,怎么能够处在一起呢?
温善豫与温善鲁亦是面面相觑,面靥上一片难掩的惊觉之色。其实,早在半年以前,孩子们在为科举备考时,他们或多或少是能觉察出一丝端倪的,但转念又觉得,是不是自己多虑了。
毕竟,温廷安与温廷舜的关系,素来谈不上敦睦,是以,这俩人怎的可能会对彼此,生出一丝逾越伦理纲常的情愫呢?
这不就是断袖之癖么?还是生发在两兄弟之间,简直是太荒诞离奇了。
今朝,他们得知温廷安是个女子,但这生发在姊弟之间的感情,那不是更离谱?
若是真教两人成了一对,兹事传至洛阳,他们崇国公府岂不是沦为了痰盂,引得万千流言蜚语缠身了么?
在一屋子人复杂地注视之下,只见许久未言的温廷舜,徐缓地行至温青松近前,躬身道:“祖父,不实相瞒,晚辈其实并非闻氏所出,晚辈的身份,亦非温家少爷。”
温青松的眉角****了一晌,他的面容仍旧是平寂淡沉,不过,嗓音变得有些薄冷:“既然不是闻氏所出,那你到底是谁?”
温廷舜抬起眸,接住了老人颇具质询意味的审视目光,他以缓慢而明晰的口吻道:“晚辈姓谢,讳玺,原是大晋末代的皇子,大晋亡国前一年,被确立为储君,一年后大晋亡,父皇崩殂于熙宁帝的刀下,母后骊氏投缳自尽于松山,宫嬷闻氏带晚辈流亡潜逃,一路流亡至洛阳。”
温廷舜半垂着眼睑,他能感受到温青松趋于肃杀的气势,但他没有因此中断讲述,而是不紧不慢地继续:“承蒙温善晋与吕氏的关照与照拂,晚辈以温府二少爷之名义,改名换姓,卧藏于崇国公府。”
死寂一般的缄默后,温青松的嗓音瑟冷下来,话辞里潜藏着无厘的愤愠:“你蛰伏于崇国公府的居心,究竟是什么,复辟大晋王朝?”
温廷安能听到老太爷话辞里的颤抖,仿佛是怒气隐忍到了极致,委实忍无可忍了。
对于她隐瞒他是女娇娥,他大抵觉得可以忍受,忍一忍的话,姑且也就这么囫囵过去了,但温廷舜的陈情,显然是出乎了在座所有人的预料之外。
他本是温家二少爷,何时,竟是变成了大晋末代的王室遗孤,谢氏储君?!
若是寻常人自称是前朝皇子,众人只会觉得此人定是胡说八道。
但今刻,道出这一番石破天惊之语的人,是温廷舜。
温廷舜在温家是颇有地位与话语权的,字字千钧,堂堂皇皇,众人皆是信服他的,是以,对他所说的话,深然信服,毫不怀疑。
温廷舜也不可能会无缘无故,同众人开这般荒诞的玩笑。
这厢,听温廷舜继续道:“晚辈蛰藏于崇国公府,最初的目的,确乎是卧薪尝胆,待来日手握重权,必是要复辟大晋,不过,在过去一年之中,是温廷安,教我逐渐摒弃这一念头,比起复朝复仇,我觉得这一生,还有诸多更加值得去追溯、去践行的事。”
后半截话,已经教在座众人听明他话中真正的蕴意。
温廷舜坦明身份,是抛砖引玉,寻老太爷,成全他与嫡长孙女之间姻缘,才是真。
温青松覆在竹笻之上的苍手,涩然地轻颤一下,仍旧一副冷哂质询地口吻:“不复朝,不复仇,那你在九泉之下的父皇母后,焉能瞑目?毕竟,熙宁帝当初开国之时,便是夺你父皇的黄袍,一席龙袍加身,制霸禁庭,骊皇后葬于松山大火,如此血海深仇,你说能不报,便不报?”
“——这些仇、这些恨,你能轻易放下么?”